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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1919—1992),中国当代具有卓越成就、斐声海内外的杰出作家,尤以独树一帜的散文创作著称。 在半个多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全身心融入时代风云,深切关注华夏民族的命运,以深刻睿智的思想和多姿多彩的文笔,辛勤耕耘,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精神遗产,感染、激励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秦牧作品中始终洋溢着对光明未来的不懈追求,对丑恶势力的无情鞭挞,对人类知识的渴望,对自然生命的敬畏。他的磊落人格和宽广情怀,为我们树立了为人为文的典范。 1992年10月14日,秦牧与世长辞的前一晚,还写下了《敢想敢闯的神话》一文的标题,留下了他创作生命的绝响。秦牧生前著有60多本集子共600余万字的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曾出版了10卷本的《秦牧全集》,其后广东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秦牧全集》12卷增订版。
一本书的奇异经历
——1981年版《艺海拾贝》前记
《艺海拾贝》,从初版至今,将有20年的时间了。关于本书写作的动机
和经过,1962年,我在原稿付印之前写的跋文中,已经作了说明,本来不
需要再讲什么了,但是,由于这书20年间的曲折经历,在1981年新版出书
的时候,我不但作了新的校订,再度润色了文字,修改了差错,并且抽掉
1978年版的《新版前记》,重写了这篇《前记》。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往事回首,作为执笔者的我,也感到本书的
经历和命运相当奇异。它的坎坷和幸遇,一切都出乎作者意料。
这么一本不够20万字的文艺随笔集,放在书店的柜台里,并不怎样
惹眼。但是它出版以后所遭遇的风暴雷霆和承受的阳光雨露,却完全超
越常情,以致在20年后的今天,新版出书之际,我禁不住想把这些奇遇扼
要告诉读者。
20年前,我经常收到读者们的来信,询问:“你们的写作经验是怎样
的?”“文学创作有什么门道吗?”一封封信都答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
就有了一个念头,把我所知道的若干艺术表现手法写出来,作为回答。经
过《上海文学》杂志编辑部的鼓励,就一篇篇地写下去了。当时,一般的文
艺理论书籍,印行数大抵只有一两万册以至数万册。我颇有意用一种轻
松风趣、活泼生动的笔调,寓艺术道理于谈天说地之中,希望能够创造一
个记录,使本书销行107Y~。
50年代后期,“左”的错误已经日渐抬头,许多无辜的人遭到各种不
幸,特别是大批的人被错划为“右派”,造成了相当的历史影响。在这种情
形下,文艺界有一种讳言艺术技巧的风气,仿佛谁谈论这方面的事物,谁
就是想脱离政治,就是不走正路而走歪门邪道。书店的架子上,探索艺术
本领的书籍寥若晨星,似乎只要“突出”一下政治,一切艺术问题都会迎
,7/而解。略为有点趣味的东西被目为“趣味主义”,谈论技巧则被目为“技
巧主义”。但由-t-60年代初,正值经济困难时期,万事待理,一个空前规模
的政治风暴,还没有酝酿成熟,即后来的“十年浩劫”还没有来临。所以表
面上还没有什么风浪。尽管如此,好些朋友已经纷纷向我提出警告:“你
为什么写这种东西?…‘谈论艺术技巧是最危险的,将来你就知道了。”但
是,我自问无它,“把一些艺术表现手法的道理告诉年轻读者,帮助他们
掌握文学手段,有什么错误呢?”实际上,我是始终拥护广泛的革命功利
主义的,我一直认为文艺应该对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起推进的作用才
对。但是,文艺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范围是广泛的,而不是狭隘的。
我反对狭隘的,开口闭1:7“斗争”,而完全不涉及解决各种实际问题,连提
高一般读者文化水平也不放在眼里的“理论”。因为觉得自己朝着这条途
径写点文艺理论并无错误,于是一个劲儿写下去,并且把稿子交给上海
文艺出版社刊行了。
《艺海拾贝》出版后受到读者相当程度的欢迎,数年之间,印刷了好
几次,除上海外,新疆也印了一版。总计起来,销行了约莫十万册,和我原
来预期的状况差不多。还有好些大、中学校,把它作为学生补充的教材。
不久,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开始了。“左”得离奇怪诞的“横扫一
切’’的浊流汹涌,《艺海拾贝》在华南首当其冲,被批判为“反党反社会主
义的大毒草”、“全面地、系统地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报纸这样一
声讨,数日之间,有几千人冲进我的住宅,捶破了门,踩烂了床,并搬走了
我大批的书籍。报纸用大字标题称呼我为“艺海里的一条响尾蛇”。我对
这一切“批评”,煞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在以后
的一段日子里,到处都在焚书,这本书当然也在被焚毁之列。但是在我整
个丧失自由的日子里,我对本书,只承认有欠缺,从不承认是什么“大毒
草”。事后,我才知道因阅读和藏有这本书而受到各种程度“冲击”的人是
相当广泛的。
在这个时期,大陆上的“禁书”,有不少在香港被书商们乘机翻印牟
利了。《艺海拾贝》也被翻印了好几版(这是若干年后书业界的朋友告诉
我的)。由于这样的缘故,本书又被辗转销行到海外好些地方。一些海外
读者因此熟悉了我,以至于后来,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华文报纸还登
了关于我的访问记。
粉碎万恶的“四人帮”以后,拔乱反正,我国各项工作逐步走上了正
轨。在历经“十年浩劫”,创巨痛深之余,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逐渐恢复,
文艺界也日益出现了繁荣景象。《艺海拾贝》和许多曾经被禁的书一样,
增订再版出书了。它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印刷了两次,一共40万册;浙江租
了纸型,也印行了3万册。它们都迅速售罄。我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20年
间前后合计约莫有两千封,发信人遍布全国各地。这些书信,有的表示欢
迎,有的热情鼓励,有的是商榷某一观点或者指出某些瑕疵,而最大量
的,则是夹了钱币(这当然是不合邮局规定的,但由此可见他们求书心
切)或邮票,委托作者代他们购买。对这最后一点,我只能满足边远省区
很小一部分读者的要求,其他的都把钱退回去了。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
决定在1981年再印行10万册,如果连同从前海内外印刷的一起统计在
内,那么,它的总印数就将近是70万册了。
我自己觉得:《艺海拾贝》在读者中间是产生了相当影响的。就是在
它被查禁期间,也有些读者冒着风险,把它换了封面,悄悄保存下来,更
有好些读者,独力或几个人手抄成本,在各个范围内暗自流行。两年前,
有个读者买到了新出的书,就把手抄本亲自在北京赠送给我了。因为它
在读者中间产生了相当影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经扼要地对本书作了
介绍,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更是好几次广播了其中的约莫30篇。一本文艺
随笔集被电台作了系统广播,这大概是一件比较新鲜的事了。
我写下这些,既不是诉说不幸,以期博取人家的同情,也不是“卖花
赞花香,卖酒赞酒辣”。我只是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综合起来谈一谈,以说
明《艺海拾贝》一书的奇异经历。近十多年间,有这样奇异经历的文艺作
品大概并不很少,这实际上正是当代中国曲折历史的一个投影。事实上,
《艺海拾贝》并不是我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部书,它的系统性也并不很强,
虽说好些篇章写得稍为生动活泼和饶有风趣,但也并不是所有篇章都如
此。这本书历经风暴而没有摧折,20年间能够不断重版,在文艺理论书的
印数上创造了一个比较高的记录,它说明为读者所实际需要的东西是压
不死的;而以饶有风趣、通俗生动的文笔来介绍文学理论知识,确为广大
读者所欢迎。实际上本书所阐释的道理,并没有多少深奥之处。这种状况
说明,以较为活泼的文笔,通过形象和故事,介绍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哲
学、艺术各方面的理论知识,都着实大有可为。我想:在生动活泼的文风
能够日益发扬的情形下,更好的文艺理论书籍必将大量涌现,那时,我这
样的书就可以“消亡”了。我个人希望:这本书将来能够销行到100万册,
然后“寿终正寝”。在这种情形下,本书出版生命的结束,我将感到顺理成
章,十分高兴。
1978年,经过“十年浩劫”之后,《艺海拾贝》重版的时候,我曾写过一
篇新版前记。那个时候,对于“十年浩劫”的结论,党中央还没有完全下
定,我对好些事情的措辞仍然煞费苦心。另一方面,经过十年的封锁,长
期搁笔,一个人也有点像蚕茧里的蛹似的,蛹虽然能够活动,却不大活
泼。因此,旧前记中有些措辞是存在一些不够恰当的地方的。在这一版
中,我接受好些读者的意见,把它抽去了,另写了这一篇新的前记。这对
于原来并不知道本书曾经有过一段曲折经历的年轻读者,可能会有些参
考价值。
读者们如果想要知道本书的写作经过,就请看看原来的跋文吧!这
里,我顺便向各方热情给我来信鼓励的读者们致意,请你们原谅我未
能一一复信吧,我是感谢你们的。
秦牧
1981年2月?广州
“历尽艰辛我与君"
——为《艺海拾贝》在上海第8次印刷而作
紫 风
当读者捧读这本书时,书的作者秦牧已匆匆远行6年了。然而人们还
是这样深深地怀念着他。他的短篇遗作,连年来仍在海内外的报刊上出
现,有时就和研究他的作品的论文、思念他的人品的悼文发表在同一个
版面上。我不时收到异国他乡的陌生人的来信,除了表示深切慰问之外,
有的还夹着他的旧照片或他当年写的一两封短信、便条,原因是各地的
人听说要出《秦牧全集》,还要出《补遗集》,所以把手头的一星半点资料
都寄来了。广东省文联出版了纪念文集《忆散文大师秦牧》,还联同潮汕
历史文化研究传播基金会设立了两年评选一次的“秦牧散文奖”。1995年
年底,《秦牧全集》编委、秦牧作品研究者、读者、文化界人士还成立了“秦
牧创作研究会”,开展对秦牧作品的系统研究。全国出版界也表现了极大
的热情,纷纷出版或重版他的著作。
从1992年年底以来,除了《秦牧全集》10卷本(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
社)、《秦牧散文精华》4卷本(1997年,作家出版社)外,各地出版社相继出
版了不少秦牧的集子,如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秦牧散文集》,中国青年出
版社的《火种集》,河北少儿出版社的《秦牧作品精选》,天津百花文艺出
版社的《秦牧散文选集》,江苏教育出版社的《李时珍》,河南海燕出版社
的《彩蝶树》,河南人民出版社的《秦牧代表作》,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黄金
海岸》(1997年,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中篇小说卷》),花
城出版社的《森林水滴》、《秦牧作品选萃》,广东教育出版社的《少年时代
画梦录》,新世纪出版社的《儿童文学全集》,汕头大学出版社的《秦牧散
文集》,等等。还有些书稿仍在印刷中。他的散文佳作更是广泛地被选入
各种文集、选集和《中国新文学大系》……
他的作品如此源源地出版、重版个不停,如此受到广大读者的深情
爱戴,使我感到他的创作生命还在延续着,他的生命的火花还在熊熊地
燃烧。这种感觉支持我在疾病和痛苦中挣扎起来,肩负起一些繁重而艰
巨的任务。
今年12月,上海文艺出版社要第8次印刷秦牧的《艺海拾贝》,这个消
息使我既欣慰而又感慨万分!’
回忆1966年6月“文革”的序幕刚刚揭开,一场弥天大祸就降临了。秦
牧被点名批判,中南五省区(指广东、广西、湖北、湖南、河南)共同声讨。
6月8日、9日,广州几份大报用全版的篇幅、刺目的标题,污蔑他为“艺海
中最恶毒的响尾蛇”,要“剥开画皮看《艺海拾贝》的反动本质”,要“彻底
清算秦牧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两三天内,数以千百计的各方人物
气势汹汹地冲入我们的住宅。门被打破了,床被砸烂了,书籍被焚烧、被
搬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楼上贴到楼下。他无辜地成为了“人民公敌”,
随时被揪斗、声讨。原因就是他“炮制”了一本被指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大毒草”——《艺海拾贝》。
天啊!在那是非颠倒、黑浪滔天的“十年浩劫”中,有多少在战争年代
出生入死的革命前辈,志士仁人,出色的作家、艺术家,卓有建树的学者、
名流,在“莫须有”的罪名下受尽折磨,甚至屈死、横死!对此,秦牧无法了
解,我们也无法了解。他含冤莫白,悲愤填膺,呼救无门,曾经一再想以不
同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一次,他寄出一封“遗书”给我,第一句就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也许不在了……”又有一次在来信中暗示“不管
生活发生怎样重大的变化”,“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的”。这些话使我魂飞魄
散,心胆俱裂!
在那不堪回首的日子,可恨而又可悲的事情莫过于封建社会的株连
手法竟也借尸还魂。除了亲属之外,秦牧的一些读者、朋友,有的仅仅和
他握过一次手,谈过几句话,通过次把信,有的根本互不相识,素昧平生,
竞也被各地的有关部门加以“小秦牧”的头衔进行批斗,其中个别的竞被
迫自杀身亡。有些人在70年代秦牧解放之后还未解放。株连祸害之惨烈,
令人胆寒,更令人发指!
《艺海拾贝》啊,《艺海拾贝》!你这本小书消耗了秦牧多少心血和汗
水?而又给他带来了多少侮辱和损害?你给钟爱你的读者又带来怎样沉
重的打击和非人的折磨!然而这是你的过失么?不!历史已经并将继续
作出公正的评说。
秦牧虽然被誉为“著作等身”,生平却很少写旧体诗。在那少量的诗
作中,有一首题为《金婚赠紫》的律诗,写于1992年秋天,也是和这事有关
的。诗云:
追怀往事亦惊魂,
历尽艰辛我与君。
缘要穷搜天地奥,
岂图醉卧玉堂春!
崖前比翼览云海,
月下并肩论艺文。
初识榕湖恍似昨,
忽然白发庆金婚。
的确,我们共同携手走过50年坎坷泥泞的长途,经过无数风雷霹雳、
冰刀霜剑的日子,可以说历尽人世的艰辛了。但是追求的不是华宅醇酒
的物质享受,而是人生、社会、宇宙的奥秘——客观真理。他写作《艺海拾
贝》的目的,在本书初版的《跋》中,也说得清清楚楚了。但是,欲加之罪,
何患无词!这本书及其作者的悲惨遭遇,反映了一个被扭曲的时代面貌、
一段被颠倒的历史足迹。我理解秦牧在诗中所说的“惊魂”往事,指的不
是过去战争年代中的枪林弹雨、颠沛流离,而是这“十年浩劫”中种种骇
人听闻、伤天害理的往事。衷心希望这段可耻可悲可恨的历史永远永远
不再重现!
《艺海拾贝》在上海第8次印刷,说明这本书是经得起血与火的严峻
考验的,也是对于作者辛勤劳作的诚挚纪念,同时也是对于广大读者,特
别是那些因他而受过迫害的读者(包括手抄本读者)的殷切慰问。
1998年11月下旬写于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