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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小城》这部作品,由作家的三部长篇小说构成。在这三部“自传体”小说中,头尾的《一缕秀发》和《哈乐根的数百万》,都是以作家母亲的视角和口吻书写。而夹在中间的《甜甜的忧伤》,则是作家本人的童年自传。三部作品,无论作者本人自传,还是为母亲“代笔”,全都淋漓尽致地再现出“我”(母亲或作家本人)所生活的小城的人情世故和风俗景象。作品以零碎细小的场景和普通平凡的人物,映衬出捷克民族二十世纪的生动历史,可以比喻为一卷捷克风格的“清明上河图”。
这部译文,是翻译家万世荣、星灿、劳白、杨乐云诸位老先生由捷克文本译出,全部文字经过杨乐云审校。整部译文,忠于原作,文字流畅,通篇笼罩着亲切、诙谐的气氛,也不乏一缕如烟似雾的忧郁,正在被风吹散。相信本书出版,是对作家逝世十周年、发自遥远中国的最好纪念。也希望为今日中国作家,提供一个参照、一种借鉴、一次启发。
博·赫拉巴尔是位法学博士,但他一生,却如信仰和爱情一样生活在艰辛的社会底层,沐浴着底层生活发出的微光。为了捡拾到“时代垃圾堆”上珍珠般闪烁的小人物的美好心灵,作家服过兵役,从事过包括私人公证处助理、仓库管理员、火车站调度员、基金会保险代理员、推销员、钢铁厂工人、废纸回收站打包工、剧院布景工等等许多工作。直到四十九岁,他的第一部作品才得以出版。作家同其作品,在捷克家喻户晓,广泛受到各个阶层读者的喜爱。他的小说同改编的戏剧、电影作品,在国内外数十次获奖,其中最具代表的是柏林电影节金奖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译本序
一缕秀发
甜甜的忧伤
哈乐根的数百万
赫拉巴尔生平及作品年谱
芭瓦里约娃夫人就是我
古斯塔夫.伏劳贝特①
1
傍晚七点以前那几分钟,是我喜爱的。那时,我用抹布和揉皱了的《民族政治报》擦玻璃灯罩,用火柴捧挑拨快要烧尽的灯芯,再次将黄铜盖子罩上。七点整,那美好的时刻开始了:啤酒厂的机器和向灯泡照亮的地方送电的发电机要停止运行,发电机开始减速;电流跟着变弱,灯光也开始暗淡,白色的光渐渐变为粉红色,由粉红色变成灰色,洒在地板和纱幕上,钨丝在天花板上显示出红色的弯曲的指头一样的乐谱谱号。然后,我点燃灯芯,装上灯罩,拨弄黄色的火舌,安上有瓷玫瑰装饰的灯罩。我喜爱傍晚七点以前那几分钟。那时,我喜欢朝上看,那光线如同被宰杀的公鸡的血从灯泡中消失。我喜欢观看电流逐渐变成灰色的印记。我呆看着,直到城里的电流输到啤酒厂,厂里所有的油灯,马棚的全部马灯,圆玻璃灯,带着圆灯芯的灯,一整天也未点燃,谁也不用再关心它是否亮着,因为这整个的仪式将由一个开关来代替,正如自来水龙头代替了漂亮的抽水机。我喜欢我的那些燃着的灯。在它们的光亮下,我把盘子和刀叉搬到桌上,摆上报纸或者书籍。我喜欢灯光照耀着的摆在桌布上的手,一双砍下的手,从它的皱纹上可看出那手的主人的性格。我喜欢能移动的小油灯,晚上我端着它迎接来访的人,照着他们的面孔,送他们离去。我喜欢照着我勾织窗帘和让我陷入沉思的灯,还有使劲吹灭时发出的刺鼻味儿。这种味道令人遗憾地充满整个房间。为了获得力量等待啤酒厂来电,我至少也要每周一个晚上将灯点燃,倾听那黄光优美动听的咝咝声。这种光线投下的阴影,催人谨慎小心,沉思默想。
弗朗茨在办公室点燃了两盏带圆芯的圆鼓鼓的灯。两盏灯像两个看门的妇人不停地叽叽咕咕。它们在一张大桌子的边缘,像烟囱一样散发热气,以极好的胃口吞食着煤油。那些圆鼓鼓的绿色灯罩,几乎像是用直尺将光和影子切开,以致我透过窗口观察办公室时,弗朗茨总好像被剪成洒了硫酸的弗朗茨和被黑暗吞食的弗朗茨。黄铜色机件上,收缩的和伸出的灯芯,因水平式的螺丝而活动。黄铜色的小管,有巨大的抽气力,使弗朗茨的灯消耗如此多的氧气,吸收周围的空气。当弗朗茨将香烟放在灯的附近时,黄铜色的蜂窝般的吸气口,吸住像带子一样的蓝色烟柱和香烟的喷雾,进入周围圆鼓鼓的灯的魔圈,被无情地吸去。玻璃灯罩的吸气口,吞食着火焰。那火焰如同腐烂的树桩发出绿色的光,映照在保护罩上。光线好像鬼火,像圣埃利雅什,像以紫色火焰降临的圣灵,游荡在圆芯的又粗又黄的光线上。弗朗茨借着那些灯光,往啤酒展览记事簿上记下收入和支出,起草周报和月报,以便年终制定年度平衡表。那一页一页的记事簿,像上了浆的胸罩闪着光。弗朗茨翻开记事簿时,照耀着每个动作的两盏圆灯的光线变弱了,有熄灭的危险。小灯发出咝咝声,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的两只飞禽,恶狠狠地伸长了脖子,对着天花板上将要沉没的呼吸急迫的小动物的影子。天花板上那半明半暗的影子中,我总看到大象扇动的耳朵,看到濒死者困难呼吸的胸膛,看到钉在发亮的木头上的两尊大恶魔,它们从玻璃罩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那儿每盏灯的光亮都像耀眼的小玻璃镜子,闪亮的银币。银币似乎隐隐约约地在活动,但表现出每盏灯的情绪。弗朗茨每翻一页,都一再地书写酒店主人的姓名。他拿的是三号活动圆珠笔,就像在古老的弥撒书和纪念文件上书写一样,每个开头的字母都大写,还用花边装饰,苍劲有力。我坐在办公室,从昏暗中看他那被糊满了石灰的双手时,总有一个印象:弗朗茨那些大写字母是按我的头发样子写出来的,是我的头发给了他灵感。他总是仔细观察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喷出火花。我从镜子里看到,晚上我在哪儿,我的头发和发型总是比一盏灯还要亮。弗朗茨用那活动圆珠笔写下开头的字母,然后拿起柔软的笔,根据印象,轮流蘸上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墨水,在第一个字母周围,开始描绘我那耸起的波浪式头发,就像亭子附近的灌木丛一样。弗朗茨就这样用我的头发浓密的网和苍劲的枝丫来装点顾客的姓名。
他疲惫不堪地从办公室回来,站在门框的阴影中。从翻起的白裤腿看得出,一整天来,他是多么精疲力竭。他的裤腿几乎卷到膝盖。整整一天,他肩上背负了多少操心事和屈辱啊。他总是显得矮了十厘米,可能还不止这些。我知道,最大的操心事就是我。从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起,就无形地背负着我,一个无形的但毕竟又是具体的背囊,一天比一天沉重。然后就是晚上,我们站在可以拉动的吊灯下。玻璃吊灯如同一把雨伞,在油灯咝咝作响的暴风雨般的光线下,我们站立着。我一只手搂抱着弗朗茨,一只手抚摸他的脖子。他闭着两眼,呼吸深沉。他平静了下来,抱着我的腰部,仿佛想跳交际舞。但是远不只这些。那是一种净化的沐浴。弗朗茨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倾诉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而我则抚摸他,用每一个动作,抚平他的皱纹。接着,他抚弄我散乱的头发。每次我都将吊灯拉下一点儿。吊灯的线路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用彩色珠子穿着的小管,还有叶片,在我们耳边丁丁当当地响。它们像土耳其舞女腰间的金属片和装饰物。有时候,我觉得大型的活动吊灯就如同一顶玻璃礼帽,一直盖到我们的耳根。礼帽上挂着许多冰柱似的东西……我将弗朗茨脸上最后一道皱纹驱赶到他的头发或耳朵后面。他睁开眼睛,伸直身子,裤腿又高高卷起,他以疑惑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笑着点点头,他也笑了。随后,他垂下两眼,坐到桌旁。他鼓起勇气,注视着我,我也看着他。在他眼中,我有多么大的威力啊。我的两眼,像巨蟒盯着惊慌的燕雀,虎视眈眈地死盯着他。
今天晚上,昏暗的院子传来马的嘶鸣,随后响起了马蹄的橐橐声,链子和扣环的丁当声。弗朗茨直起腰杆听着。我拿起灯,走到过道把门打开。啤酒厂的马夫在外面喊道:“噶,埃德、卡列,①啉,不要动!”那边,比利时骟马,胸前带着灯,从马圈里跑出来。它们返回时,已经疲劳不堪。卸了车,摆脱了轭头、带花边的套索和整套马具。它们运送了一整天的啤酒。大家都认为,被阉割了的马,除了想到牧草,一桶秸秆和一盆燕麦,再也不会想到别的东西了。这两匹骟马,也许会一年四次突然记起它们的马驹年代,记起那还未发育充分的了不起的青春,但当时已有了性腺,能冲动,会表示轻微的反抗。在阴暗的夜晚,当它们回到马棚的时候,会发出信号,出现惊马现象。人们说,这就是惊马,阉割的公马惊了,其实它们没有惊,只是它们没有忘记,一直到最后的时刻,它们作为动物,还能够走自由之路…一现在,它们沿着佣工住房的水泥路飞奔,蹄下溅起了火花。骟马腹部的灯,疯狂地摆动,照亮了拖曳的缰绳。我探出身子,看到那一对比利时的肥壮的埃德和卡列,它们总共重数百公斤,拔腿跑起来。那动作不时有摔倒的危险。而一匹马摔倒,就意味着另一匹马也要倒下,因为它们是用共同的皮带、扣环和缰绳系在一起的。可它们奔驰的时候,似乎一直保持默契。它们同时受惊,却能够轮流领跑,相距不过几厘米……而它们后面,是手持长鞭的马夫。他惊得发呆了,要是一匹马摔坏了腿,啤酒厂管理处会扣发他几年的……如果坏了两匹马,则会扣除他一生的……“喂,埃德、卡列,慢一点儿!”但是缰绳套着的马,迎着麦芽车间的穿堂风奔跑着。这时,马蹄声在烟囱和院子附近泥泞的路上沉寂下来了。它们放慢了步子,到佣工的小屋旁,又加快了。在过道小油灯照着的水泥窄道上,有棱形的小坑,那儿映出了拉长的小扣环的影子。每条链子,每个马掌,都进发出小小的火花。两匹比利时马又开始跑起来。但它们不是跑,而是被扯得摔倒了。马的鼻孔冒着气,两眼睁得圆鼓鼓的,充满了恐惧。在办公室附近的拐角处,两匹马像滑稽故事一样滑倒了。但它们后腿还在踢,马掌闪出了火花。马夫吓呆了。弗朗茨跑回门口,我却站在门边祈祷,但愿马匹不出什么事。我很明白,它们的情况就是我的情况。埃德和卡列两匹马已经并排在一起,迎着麦芽作坊的过堂风,协调地慢跑。马蹄声在后院路旁浅浅的泥水中已不那么响了。突然,它们又发出信号,第三次飞奔起来。马夫往前一跃。当一匹马将缰绳拉直时,灯呈弧形飞了出来,撞在洗衣房上,碎了,而那撞击声让比利时马更来劲了。首先是一匹跟着一匹大声嘶鸣,接着,两匹马同时叫起来,奔向水泥人行道……我望着弗朗茨,好像是我,变成了一对比利时马,那就是我的暴躁性格,一个月发疯一次。我还患有季节性渴望自由的病。我并不是一个被阉割的人,相反我很健康,有时过于健康……弗朗茨望着我。他看到了那一对受惊的比利时套马,看到了扬起的浅色马鬃,还有被风吹得扬起的褐色身躯后又长又粗的马尾。那就是我呀,不是我,而是我的性格,是我在黑暗中惊飞起来的金色秀发,我那没有扎起来的飞舞的秀发……他推开我,双手叉着站在从过道射进来的一道光线之下。他伸开手,冲着马跳过去,口喊着依都都,①赫!比利时马停步了,马蹄闪出了火花。弗朗茨飞跃一步,抓起缰绳,扯了一下,将它塞人动物的有白沫的嘴里。马静下来了。扣环和马具的带子掉落在地。马夫跑过来,拉起左边马的绳套……“管家先生……”马夫结结巴巴地说。“擦擦马嘴,牵到院里去……这一对马价值四万哪,马尔丁先生,您懂吗?”弗朗茨说。他像一名骑兵进入传达室的门。奥地利时代他曾在骑兵中服役。假如我不跳开一步,他就会撞倒我,从我身上跨过去……黑暗中,一会儿传来挥动鞭子的声音。比利时马发出痛苦的叫声。随着叫骂声和抽打声,打在马腿上和呼啸在皮肤上的鞭子,让它们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