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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家,散文随笔作家。
男,193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盐城。
1947年读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专门从事理论和编剧学的课程学习。
1949年到北京,先进华北人民大学三部学习,后到中央戏剧学院研究部工作。
1952年参加抗美援朝。1954年回国,在中国铁路总工会宣传部任文艺编辑。
1957年因在《人民文学》杂志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改选》,被划”右派”。下放铁路工程基层劳动锻炼,直至1979年改正。
1986年前,在中国铁路文工团创作组,从事剧本创作。
1986年后,到中国作家协会,曾任理事,主席团委员,《小说选刊》主编。
1990年,该刊停刊,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至离休。
著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
《花园街五号》
《危楼纪事》(其中《之一》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中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其中《月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没意思的故事》
《电梯谋杀案》
《洁白的世界》
《都市的黄昏》
《涅槃》(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专门从事随笔杂文写作,计出版过
《骂人的艺术》
《苦瓜苦瓜》
《楼外谈红》
《淡之美》
《大雅村言》(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获首届华人传媒文学奖)
《中国文人的活法》
《李国文说唐》
《文人遭遇皇帝》
以及《李国文新评《三国演义》》等著作。
他的作品,译成英,法,德,朝鲜文,在海外出版;在台,港,澳地区,也出版多种繁体字本。至今,他已写作了500万字的文学作品,是当代具有影响的作家。
002 话说门子
0lo 话说交椅
015 “拜把子”考
022 “弄臣”考
028 白衣秀士王伦
035 重读《范进中举》
039 假如阿Q当作家
045 曹雪芹的苦恼
052 最怕胡庸医
060 何晏始末
066 雪夜访戴
073 唐朝的歌手
081 博士买驴
086 我佛山人在上海
091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098 小脚,辫子,英国诗
104 天子脚下
110 人老莫作诗
118 文人的狂狷
126 放屁和吹牛的区别
132 文学的玉米花
139 无聊之聊
144 多多益善乎
147 小说如人,人如小说
154 过气
158 鱼和熊掌
165 狗德
168 “好汉奸”论
177 “好汉奸”论续
183 说伥
188 小人礼赞
195 疽发背而死
205 消费面面观
211 暴发户心态
217 见鬼
222 真事
225 探病
229 人和钓鱼
24l 骂及其他
245 风景
264 《李国文说三教九流》后记/韩小蕙
话说交椅
早年读《水浒传》,常自问:“梁山泊里忠义堂上的交椅,究竟应该是怎么一回事?”深入地探讨一番,发现所谓的交椅,虽然不过是折叠椅或者马扎儿之流,但在中国,却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因为,它是一种有着久远历史的器物,更有甚者,它还是等级社会里体现地位的象征物。
所以,人们常说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的那个“把”字,其实与“手”并不搭界。确切地说,倒是与谁坐第一把椅子,谁坐第二把椅子的“把”字相关联。因此,在中国,这种交椅“情结”,也是弄得很多排排坐、吃果果的大人先生们,辗转反侧,不安于位,上下左右,坐卧不宁,甚至成为性命交关的事情。
清人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如此说:“交木两支,如交椅之称。胡床,即交椅。”
于是,我们知道交椅,也就是胡床。在汉唐时,凡从西域引进的物品,均冠以“胡”字,与明清时,从海外引进的舶来品,均加一个“洋”字,是同样的道理。古代中国,没有交椅这一说,那时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均席地而坐,或跪或跽或盘腿或打坐,至少在唐代以前,中国人的屁股底下用不着座椅这类器物。这种遗风,至于今仍可从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习惯看出来。
因此,胡床或者交椅,肯定是随着境外游牧民族的金戈铁马,大举南下,他们的穹庐毡幕,羊酪胡床之类,也渐及中原,这才盛行河洛的。记魏晋间事的《世说新语》,也可看到当时就有了胡床这样的外来事物。“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此时已是京城洛阳的卫戍部队司令,一位有官有位的大人物,王即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世家子弟,风流名士,也是一位有头有脸的大文人。王提出来这个不免
话说交椅
早年读《水浒传》,常自问:“梁山泊里忠义堂上的交椅,究竟应该是怎么一回事?”深入地探讨一番,发现所谓的交椅,虽然不过是折叠椅或者马扎儿之流,但在中国,却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因为,它是一种有着久远历史的器物,更有甚者,它还是等级社会里体现地位的象征物。
所以,人们常说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的那个“把”字,其实与“手”并不搭界。确切地说,倒是与谁坐第一把椅子,谁坐第二把椅子的“把”字相关联。因此,在中国,这种交椅“情结”,也是弄得很多排排坐、吃果果的大人先生们,辗转反侧,不安于位,上下左右,坐卧不宁,甚至成为性命交关的事情。
清人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如此说:“交木两支,如交椅之称。胡床,即交椅。”
于是,我们知道交椅,也就是胡床。在汉唐时,凡从西域引进的物品,均冠以“胡”字,与明清时,从海外引进的舶来品,均加一个“洋”字,是同样的道理。古代中国,没有交椅这一说,那时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均席地而坐,或跪或跽或盘腿或打坐,至少在唐代以前,中国人的屁股底下用不着座椅这类器物。这种遗风,至于今仍可从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习惯看出来。
因此,胡床或者交椅,肯定是随着境外游牧民族的金戈铁马,大举南下,他们的穹庐毡幕,羊酪胡床之类,也渐及中原,这才盛行河洛的。记魏晋间事的《世说新语》,也可看到当时就有了胡床这样的外来事物。“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此时已是京城洛阳的卫戍部队司令,一位有官有位的大人物,王即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世家子弟,风流名士,也是一位有头有脸的大文人。王提出来这个不免荒诞的要求,桓不但不生气,不见怪,也无所谓丢架子,立马走下车来,坐在胡床上,一口气连吹了三支曲子。全部过程,桓子野未说一句话,吹完笛后,抬屁股就走,王子猷如醉如痴地听了以后,也没有说一声谢谢。这种魏晋风流,真令后人神往。《三国志》裴注引《曹瞒传》,也提到了胡床:“公将过河,前队适过,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这就是曹操差点送命那场潼关之战,他也是由于太成功而骄傲,太得意而忘形,压根儿觉得西凉马超,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放在眼里,甚至到马超策马跃枪,杀至眼前,还在胡床上歇脚,准备赋诗一首呢!胡人用胡床,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游牧部落,多逐水草而居,经常迁徙,将座椅制成折叠式的,自是为了携带的方便。二是处在奴隶社会里的胡人,民智未开,进化较晚,而统治者要向被统治者体现他的尊严,办法不多。不如已进入封建社会里的汉族,为显示帝王的至高无上,儒家的狗头军师如叔孙通之流,不知订出了多少王朝法令、皇家礼仪,体现等级森严的制度,令人诚惶诚恐。但这一套繁文缛节的名堂,即使教给当时还在茹毛饮血的牧民,也未必学得来,学得会。所以,少数民族的头人、可汗、单于、渠首,坐在高人一头的胡床上,让牧民们匍匐在地下,便是容易实行的,显示高高在上的手段。
这种简单的尊卑区分法,常为没什么水准而获得权位的人所仿效。如红卫兵小将,以为胳膊上绑一根红带子,便是红司令的嫡系人马,动不动踏上一只脚,让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的趾高气扬;如《红楼梦》里的焦大,当年为主子立过汗马功劳,便觉得自己也人五人六了,一张嘴,“老子跷起一条腿来,也比你高”的得意心态,都属于远古的交椅统治,在后来出现的返祖现象。
自从胡人开始以交椅为身份、地位、权势、力量的象征起,交椅便成为某些人的命根子。甚至像文坛这以清高著称的一亩三分地里,交椅,或交椅的变种,例如什么排行榜啊,拉力赛啊,金牌奖啊,入围奖啊,世纪经典啊,当代不朽作啊……例如什么十大散文家、十大小说家、十大文学大师、十大文学神童、十大青春诗人、十大老美女作家、十大小美女作家,乃至十大名编、十小名编、十大文学刊物、十大文学评论家、十大文学活动家啊……好像不这么折腾一下前后次序,等级区别,很对不起自己似的。总之,别看人类已经要走向太空,但宇宙洪荒时代的交椅情结,仍在没完没了地纠缠着当代人的灵魂。交椅这个词语,现在已不多见,但影子还在,大多数中国人,知道交椅,都是从《水浒传》来的,因为在水泊梁山里的农民革命家们,最在乎这把交椅,坐得上坐不上交椅,坐上的是第几把交椅,看做是头等大事。我不知道那些逼上梁山的好汉们,开不开会,听不听报告,传达不传达文件,估计这百八十人,光是到会场里找到自己的交椅,得半天工夫。何况大多数为文盲的好汉们,即使秘书处的小姐在椅背上贴着什么“浪里自条”、“锦毛虎”、“鼓上蚤”、“霹雳火”之类标签,在北宋政府没有百分之百的扫盲以前,也是无济于事的。
从《水浒传》里,懂得有交椅一说,但究竟是张什么样的椅子,为什么叫“交椅”而不叫别的,通常囫囵吞枣地一目十行带过,并不会作过太多考较。其实,交椅的交,即交叉;而交叉的目的,为了折叠,不过如此罢了。所以,有些事情,朦胧着,倒好,弄明白了,不免扫兴。一想到忠义堂上,摆了一百零八张肯定非电镀得闪闪发光,而是小木匠们,手工打做的马扎儿,那土得掉渣的场面,顿时令人生出威风扫地之感。
后来,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玉麒麟卢俊义说啥不当第一把手,为什么豹子头林冲对把他排到什么名位上的不在乎,为什么小旋风柴进推三阻四地不肯贸贸然地入伙?敢情这些人,虽然上了山,对于交椅的感情,不如那些农民弟兄看得重。说来说去,若按毛主席的阶级分析观点,大概这帮北宋时期的有产阶级,颇不把这些出身好,成分好的工农同志放在眼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肯定不屑于跟草莽英雄为伍。另外,也应该看到,卢俊义,林冲,柴进,与这些落草为寇的土包子,打家劫舍的流氓无产者不同。他们曾做过大官,曾当过贵族,曾带过兵马,见识过帝王排场,皇家气象,觉得这种小儿过家家式的排座次,争交椅,不过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大老粗们的自得其乐罢了,肯定背过脸去,会捂着嘴偷着笑。
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交椅情结,具有农民意识的人更热衷些,当不会错。
这样,便能理解黑旋风先生,发现一张折叠椅上面贴着的纸条,写有“李逵”二字,那份兴高采烈了。虽然他尚未脱盲,但个人的名姓依稀能够辨认,自然要在忠义堂上手舞足蹈,表现出分田分地后翻身农民的欢乐了。试想,昨天还面朝黄土背朝天,今天过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能不铁定下一颗心,跟着宋江哥哥干革命吗!因此,那第一把交椅,是黑三郎坐,还是卢大官人坐,对他来说,便十分关心。在中国,凡处于文化弱势的统治阶层,无不对于知识分子存有先天的拒绝和排斥心理。所以,苦大仇深的他,跳出来,担纲主演了一出交椅保卫战,一点也不奇怪。
现在弄不清梁山泊为什么下决心,要把河北大名府第一等长者,人称河北三绝的卢俊义,弄上山来?是从什么算盘,什么策略,考虑的结果?也许宋江到底是小吏出身,身份卑下,意识到革命成功,光靠冲锋陷阵的勇敢,靠无法无天的痞子精神,靠“分田分地真忙”吃大户的物质满足,是难以维持政权的。需要文官,需要谋士,需要智囊,需要专业人士,需要知识分子,尤其需要一位招牌人物来撑场面,也是山寨渐成气侯的必然。但真的想像放手让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建立正规的政权机器,马上遭到一百单八将中大多数昨天为农民的好汉们所抵制。三打祝家庄后,按晁天王弥留时的约定,应该是捉住史文恭的卢俊义为寨主才是。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初尝头把交椅甜头的黑三郎自己也变卦了,看来,古往今来的交椅情结,无不与个人利害有关。
我们能够理解,黑旋风无论从阶级角度,从文化层次,从肤色认同,从感情因素出发,都只有坚决拥护黑宋江一途,绝不赞成玉麒麟。而且马上得到武松、刘唐、鲁智深一班农民弟兄的铁杆支持。最后,吴用等人,又装神弄鬼地从地下挖出一块石碑,把大家名字刻在上面,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罡,每人发现自己屁股底下,都有一把交椅,于是功德圆满,众好汉酒酣耳热,称心如意之后,托塔天王的政治遗嘱,也就当它是耳旁风了。
外国人好像不怎么讲究这方面的学问,在美国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国家公园里,刻有几个类似中国乐山大佛的总统头像。这事倘若放在我们这里来做,从立项开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开多少次会,拟出多少方案,刻谁,不刻谁,先刻谁,后刻谁,谁在谁的前头,谁在谁的后面,不知要费多少周章?在美国,刻这几个总统头像,其中虽因经费和二战耽误了不少时间,但人家好几十个死去的和仍健在的总统,就选了这几个刻了,也没有因此定出这几位是一级总统,剩下的便是二级总统这一说。座位感或第几把的交椅感,没有我们这里强烈,刻在那儿的是总统,没有刻在那儿的,也仍旧是被美国人尊敬的总统,甚至水门事件被弹劾下台的尼克松,死后的哀荣,不也照样庄严肃穆?
由此可见,交椅这东西如此深人人心,阴魂不散。一定要排出座次的行为,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也是农民最乐意干的事情。因为历朝历代的农民革命,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谁不比谁多一块,但谁也不比谁少一块,只有经过造反,起义,失败,成功,转战,流亡,内讧,互斗以后,才逐渐形成领导集体和领袖人物。于是,权力的分配就体现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这种水泊梁山式的谁坐头把交椅,谁坐二把交椅,甚至火并,甚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绿林气息,由来已久,深入人心骨髓。
有交椅者,怕失交椅;无交椅者,想得交椅;坐在前面交椅者,担心坐在后面交椅者挤掉他;而坐在后面交椅者,又无时无刻地想干掉坐在前面交椅者;压根儿没有坐交椅希望者,也不甘心永远不得交椅坐,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夺一把交椅;以为自己应该有交椅可坐者,更是火急火燎地做着交椅的梦。
呜呼,一把交椅,可把我们这些江湖好汉折腾得天昏地暗而且没完没了啊!
真事
也许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却是真事。
一般来讲,电话铃要是在夜晚十二点以后响起来,惊醒我的好梦,哪怕告诉我彩票中奖,也会先要恼怒的。
因为打电话的人,说了想说的话,高枕无忧地睡觉去了;可接电话的我,却要再服一片安定,才能人睡。其实,即使中奖,第二天通知我也不迟的。
不过,我还有中奖的运气吗?我怀疑。
“谁?”我问。
“你是谁?”对方立刻不客气地反问。
我把电话挂了。
这混账,是你打电话来,我问了,就该通报姓名,岂有用一种缺乏教养的腔调盘问我的道理。
“谁?半夜三更!”我老伴问。
“谁知道谁?神经病!”
没过五分钟,电话铃又响了。
“哦,天!”我对电话那方的人叹气,“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嘛?”
“你是老李,你别回避我,如果你有勇气,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听我说——”
“你打错电话了!”
“我没错,我找的就是你!老李!”
我懵懂了,第一,我是老李,不错,人人都这样称呼我;第二,我有没有勇气,不敢说,但我是个男人,这一点大概是肯定无疑的;第三,最可怕的,我那终于睡醒的耳朵,听清楚对方,竟是一位女士的声音,使我吓出一身冷汗。而且是那种很深沈的女中音,在数落着我,“你太卑鄙——”天哪,太可怕了;第四,我尤其大惑不解的,我怎么能和我老伴以外的哪位女性,产生出可以骂卑鄙的纠葛,以至于还要躲着她。这事麻烦了。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挺得意,想撇开我,想甩掉我,告诉你吧,老李,你别做梦,这事了不了。那天,我看你从头儿的屋子里走出来,在机关走廊里,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估计你要变;果然,狗肚子装不了四两香油。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让你参与起草大会文件,哼,离提拔你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我想我不会有分身术,一面在电脑上敲小说,为稻粱谋;一面还有工夫给头儿写文件材料;一面还有闲情,搞些绯闻什么的。肯定这位女士拨错了电话号码,我连忙打断她:“小姐,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位老李!”
“哈哈哈,你变了声音我也听得出是你——”对方大笑,笑得我发麻。“才跟头儿几天,就把他的毛病,全学会了。吃了一抹嘴,转脸不认账,你真行,我服了你。不过,别意了,也不至于马上把帮过你忙的朋友,一脚踢开呀!要不是我跟头儿进言,为你说了许多好话,凭你那点儿关系,连机关大院的门也进不来的。”
这位女士越说越不沾边,越说我对另外一个老李越恼火。什么玩艺儿?他像没事人地,在黑甜乡里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我却代他受过地被无情地斥责着。
我说:“对不起,我可再没兴致,陪你大半夜里,听这个被抛弃的故事了!”我要撂电话。
那边直说:“别——”
“你弄错了!”
这位女士抢着说:“你别挂,我对你再说一遍,老李,我并没有要求你办理离婚,我甚至还没有下决心跟你过一辈子。你说你要前程,你要发达,你要往上爬,不愿意跟老婆打得天翻地覆,我不是表示理解了吗?”说到这里,对方竟哽咽起来,“我是想有个归宿,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跟头儿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你说过不介意的,你说过不但同情我,还很尊敬我的。可一攀上高枝,八字还没一撇,见我爱搭不理,连个招呼也不打,有意跟我疏远,以写文件为名,躲到郊区宾馆里,以为我找不到你。”说到这里,她提高嗓门,“你也做得太绝情了,老李,再保密的电话号码,能瞒得了我这个多年当秘书的?你等着吧,这一两天,会有你好瞧的。”
就在这时,忽然从听筒里传来对方家里叮冬的门铃声,咿呀的开门声,以及她的问话:“谁?”这倒使我好奇了。横竖我的安眠药白吃了,倒想听听下面还会有什么戏?
也许她拿着的是无绳电话,有可能亲自开的门;也许来的人是持有门钥匙的。不请自进。于是,我猜想:这位能在凌晨一点多钟,走进单身贵族房间里来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交。第一个可能,是那位头儿,但从她忽然吼出来的声音,虽然离话筒很远,我耳膜都感受到震动。“哈,你还有脸来,现在成了丧家之犬,又想起我了不是?给我滚,给我马上滚出去——,’
我想这位被她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十有八九,是那位与我同姓的朋友了。现在,我对这位打错电话的女士,真正产生了兴趣,谁知她好像意识到了还有一位旁听者,不想泄露太多的隐私,于是,就把手里的电话挂断了。
那一夜,我再也合不上眼。
后记
某年某月某夜,躺在床上读《文学自由谈》,头条乃李国文新作《话说门子》。读着读着,一骨碌直起身来,频频击节与慨叹,为国文老师活画出这类“小人嘴脸”的幽默、智慧与深刻,也为“小人”的无耻和他们对善良、公平、正义的欺凌和伤害。第二天,我迫不及待打电话给国文老师,说《话说门子》是他同类文章中最好的,挖得太深刻了,把小人嘴脸描摹得活灵活现,无可掩藏,真痛快淋漓真解气。电话那头,国文老师“呵呵”地笑。
所以,在编辑本书时,把《话说门子》列为首篇,是存有特殊举荐之意的。
当然,李国文老师的所有文章,都是呕心沥血写出的,都远在水平线以上。尤其本书遴选的这40篇文章,篇篇俱佳,开人眼目,启人心智。
尤其“三教九流”这个题目,不是好说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的,更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好的。做文先做人。李国文老师乃今日文坛之“五好标兵”,所以才配有说“三教九流”的资格——
一好:学识好。他比同时代大多数作家幸运的,是出身于读书世家,又受过正规的学院教育,是大名鼎鼎的南京戏专理论编剧系高才生,学问地基打得好。坎坷前半生,“老右”的蹉跎岁月中,又熟读《红楼》《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等,如此,他的文学大厦建材,是上海外滩和平饭店那种最坚固的石头,而非小木屋或草窝棚。
二好:见识好。他比同时代大多数作家特殊的,是对世事有自己的识见,哪怕众人全不认可,亦不随流。譬如有一段时间,一拨反叛的青年作家受到老爷子们非常激烈的斥责,李国文老师却从中发现了他们的勇气和才气,公开予以褒扬。又譬如他与很多“老右”同道们有一截然不同的观点,就是“不卖弄哀苦,不炫耀屈辱,不唠叨不幸”(见《马站着睡觉》),即使被误为忘本,或曰丧失战斗精神,亦不改己见。文章事,古来最忌随人后;作家贵,在言人所不能言。李国文随笔,独有李国文精神世界之见仁见义见礼见智见信,发人深醒,别开一洞天,有时甚至能叫人一拍脑袋,大呼:“快哉,谁是真人李国文,俺今晚请他吃海鲜!”
三好:心态好。他比我们当下作家高明的,是真正洞悉了生活的真谛,入主自由自在的精神解放之圣殿,该吃、该喝、该工作、该娱乐、该骂人、该喝彩、该高朋满座、该孤家寡人,完全悉听心愿,再不考虑荣辱得失,再不顾忌碎语闲言,再不抬首察言观色,再不低头斗私批修,再不自寻烦恼,再不拣拾苦难,再不捆绑心灵,再不虐待自己,再不装傻卖乖,再不虚与委蛇……最给我教育的是有一日,我在电波中说:“哪天您高兴,咱们吃饭去?”国文老师旋即答:“我哪天都高兴,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修炼已到这份上,你说,文章焉能不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四好:用功好。他身上没有我们当下作家的浮躁之气,是真下苦功夫,就像精心培育孩子一样地营造自己的文字。每天晚间吃罢饭,和老友们打完电话,别人都睡觉了,他就开始读书,一直读到下夜两三点。你道他说文谈史的随笔里那么多史实那么多典故,都能像电脑那老鼠一点头就自动跳出来?怎么可能呢,再有童子功再博闻强记再烂熟于心,也不可能无书自通呀。点点文史遗痕,咱们看得津津有味,学识大长,人家国文老师得是读了多少书?何况,这样的文章是近年来李国文随笔的主打,有时同时在《随笔》《当代》《文学自由谈》等杂志开专栏,都是头条发,都是万字长文,都能精彩有见识不雷同质量大厦不掉一砖一瓦,你想想这一夜一夜地读,白天再一字一字地写,花的是何等功夫!使的是怎样力气!可真是“文章千古事”啊,叫我说一句俗人话,即使束修黄金万斛,亦不足以抵上这份呕心沥血。
五好:家庭好。李国文老师比我们所有作家都幸福的,是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夫人,有一个事业有成的儿子,还有一个懂事贴心的闺女。我多次“教导”他:“这是您成就的主要原因。”夫人摇头,他笑纳。
感谢中青社策划并出版了这部《李国文说三教九流》(另外还有两部:《李国文说帝王将相》、《李国文说人情世态》,三部都是22万字,差不多囊括了李国文的散文随笔精华),使我得以再次享受到阅读李文的快乐,并又有了人生际遇和知识智慧的新收获。但是当然,路漫漫其修远兮,请读者诸君和我一起,跟着李国文老师上路吧。
韩小蕙2007.3.16于北京协和大院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