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

她记得跑到另一个学校蹭“建筑学概论”课的那个下午，自己因为迟到而冒冒失失闯进教室，慌里慌张地点头致歉，尴尬地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还因为不停地猜贞陵的出处而惹得全班一阵哄堂大笑。

他注意她，是从她闯进教室的时候开始。他看她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埋头认真看书，在听到她住的地方和自己家很近时，不由得眉毛上扬，在地图上把她画的公交线路重新描了一遍--很轻，很小心，眼里盛满了欣喜，还在公交车上，偷偷看她映在车窗上美丽的倒影。和公交线路一样，从此，两人的生活也有了交集。

他们一起外出考察建筑，一起分享童年故事、音乐、梦想，一起比赛走铁轨。她搂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睡着了，他偷偷吻她，被她发觉后无比惊恐……他们试探着恋人间几乎一切青涩而浪漫的事情，尽管他们不是。为此，他也曾小心翼翼地打探，知道她没恋爱后美滋滋地窃笑，还把每一次两人的外出考察作业都当作约会般认真对待，洗头洗澡，纠结自己的着装打扮。他和好朋友一起喝酒，讨教恋爱方法，还因为吃那学长的醋而第一次学抽烟，结果呛得满脸泪水，还设想着向她表白的各种场景……

2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她说想嫁个有钱人、住繁华地段的大房子时，他脸上明显出现一丝黯淡，即便只是瞬间，并且很快就被说笑带过。他家境不好，和学长的家境又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她不是不知道。让他揪心的是，她还曾经或真或假地说喜欢这个学长，甚至后来真的换了原来江北区的住处，搬到学长家所在的江南区，即便只是租住在一个地下室里。他郁闷地和她一起坐学长的顺风车，百无聊赖只好在车上装睡，听到他们取笑他的山寨T恤时，他深深地皱了皱眉，听到“心怀不轨”的学长约她到家里玩时，他终于忍不住，逃也似下车跑了。

尽管有种种顾虑，在朋友的鼓动下，他还是决定向她表白。他逃掉最后一节“建筑学概论”课，带着根据她画的梦想房子做的建筑模型，在她家附近的路口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为的是给她打造一个浪漫的惊喜。他还抽烟、取暖或是壮胆，想着见到她时的那段“演讲”。“演讲”不长，他却不停地排练斟酌。她则因为课上没见到他而心神不宁，下课了到处打听他，在结课酒会上还试着不停地联系他，却始终联系不上……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她原来已经这么依恋他。

他等她到很晚，最后却看见学长用车子送喝醉的她回家……自卑又脆弱的心灵很容易把事实往糟糕的方向扭曲，他扔了模型，万念俱灰地往回走，垂头丧气，不战而败。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当出租车司机拒绝他说江北区太远了不去时，他又经受了一次表白被拒绝般的屈辱。他再也忍不住了，死命掰开车门，歇斯底里地冲司机大哭大喊：“为什么不到贞陵？为什么不到？”他是不是也想这样对她喊？

3

他们原本约定下第一场雪后在老屋见面的。当下了第一场雪时，换她等他很久，而他爽约了。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即便第二天早上他的模型被她在垃圾堆捡到，上面贴着她画过的梦想房子，她不会不知道是谁为谁做的。即便下第一场雪时她留在老屋的CD机和CD被他捡到，他不会不知道又是谁为谁留的。可最终，他们还是错过了。

时隔多年，当中她结婚又离婚，不知道是因为婚姻不幸而分外留恋过去还是因为一直活在过去而导致婚姻不幸，反正那些和他在一起时心动又心碎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几经周折地找到已经是建筑师的他，请他设计住房，当中有意无意地谈起这些时，他却总是打马虎眼，推着说没印象了。

她对那些辛辛苦苦设计的方案并不领情，对那些高深的空间理论也不感冒，她只知道，那些现代感十足的方案很陌生，没有感觉，逼着他不断推倒重来。幸好，几经周折，他们最终还是达成了一致。为了消除排斥感，他决定留住老房子。他留住了老房子的大部分空间格局，加固结构，还新加了屋顶草坪和二层小楼……他很细心，留下了她小时候量身高画在墙上的记号，留下了干涸的水池中如今早已凝固的她的小脚印，并在水池中放活水造喷泉养起了金鱼。脚印沉默不语，鱼儿翩跹起舞，流水轻吟浅唱。逝者如斯夫，记忆和情感却能借助载体重生，多么奇妙啊！

4

经过更新的老房子，正是一部记忆的习作，宛如一部由过去和当下拼贴而成的电影。她在欣然接受的同时也觉得困惑：为何如此珍视历史，珍视记忆的他，单单对属于他们的过去很茫然？

原来他很快就要结婚了，婚后还预备去美国发展，正忙着计划未来，自然不愿或无暇去回首过往。这些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房子完工了，她对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是吗？”应该是一语双关吧。可她好像还不死心，或者仅仅想给折腾了这么久的自己一个交代，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问他为什么当初对她那么好。只不过这次，他不抱希望于是不怕失望，因此抱着一种“感慨一下年少无知、青涩懵懂”的玩笑心态承认因为当时喜欢她。两人在屋里喝了一会儿酒，庆祝和叙旧。离开前，他不顾她的推辞，执意要帮她把箱子搬回家，却意外在箱子中发现了当年他做的那个建筑模型--她居然一直珍藏着！

一时间他有点手足无措，他大声问她，为什么偏偏找他设计房子。她先是含糊其辞，后来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告诉他因为他是自己的初恋。两人终于忘情而热烈地拥吻。

5

多么惊心动魄的相互告白啊，只可惜迟到了太久。如果当年的她下课后直接回家而不是去参加聚会，如果她放下那些莫名其妙的骄傲，如果当年他能更勇敢一点而不是胡思乱想，甚至如果现在他放弃未婚妻，那么他们应该会在一起的吧。

可惜生活从来不容如果。感到遗憾和无奈也好，迫于现实和责任也罢，他们还是要沿着原来的轨迹行进下去，仿佛这一小段插曲不曾真的存在--他失魂落魄地陪未婚妻去选婚纱，在去美国前依依不舍地和母亲告别。她则强忍痛苦，哽咽着告诉父亲：照片上的他，只是朋友。

去美国的飞机上，未婚妻想睡觉，搂住他的胳膊，头枕着他的肩膀，小鸟依人，一如当年的那个她在两人等公交车时的样子，不觉惊动了愣神静思的他。他很自然地帮未婚妻把毯子盖好，俨然一位体贴的丈夫。她则陪着年老的父亲，住在他设计的房子里，教邻居的孩子弹钢琴，过着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她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他一直珍藏着的，当年她留在老屋的CD和CD机。

原来，他也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