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天洞的一颗麦你也别吃了，十里铺的一粒米你也别尝了！”

最后一次走准丈人家的前一个晚上，大伯父给我下了最后通谍。

明天是农历正月初四，按照惯例，是乡下娃娃亲女婿给准丈人拜年、给准媳妇送钱送礼的日子。这是大学二年级的寒假，我是铁了心要解除困扰了我七年的娃娃亲。父母亲对我劝说无效，家族中有绝对权威的大伯父闻讯赶来。他们不让我“休掉”娃娃亲的理由，我的耳朵已听出了老茧，主要可以总结归纳为三条：第一，准媳妇膀大腰圆，在农村是个好劳力，将来嫁过来还能给父亲母亲点火炖茶，同时拥有生儿子的好身板；第二，准媳妇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医术高明，她家有看病农民送的吃不完的清油鸡蛋；第三，如果我把这门亲事退了，父母亲便会颜面丢尽，从此连上街赶集都不敢去了。

我的老家坐落在西北农村一个偏僻的山脚下。传说女娲补天前，天翻下来在此处形成了一个洞口，故名翻天洞，因离乡镇有十里之遥，又叫十里铺。显然，大伯父的通谍涵盖了把我“驱逐出境”的所有含义。

初一那年，我十二岁。突然有一天，父亲叫我不要去学校，跟着表叔和表哥去一个地方。我问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表叔说：“去哪儿你别管了，你去了有人会给你两元以上的钱。”我一听就乐坏了，长这么大我最多得到过两角零花钱。我一路上蹦蹦跳跳，偶尔捡扔一颗石子，任路边树上的惊鸟扑棱棱飞向天际。表哥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放置着三样东西：两只鸡——公鸡母鸡各一只；一对小酒盅——里面各盛一两白酒；一双长方体小纸袋——一袋装核桃一袋装红枣。酒盅外面红绸贴连，上书“禧酒双”。纸袋周边红带圈卷，写着“桃仁成封”“晋枣成封”。这些字都有些讲究，均用毛笔正楷书写。

翻过两座山，到了王家川一户殷实的人家。男主人我认识，是公社派到我们大队的驻队干部魏大山。我父亲是大队书记，但没有工资。魏大山是吃皇粮的，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干部。不仅如此，魏大山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中医大夫。大队书记在全大队叱咤风云，而驻队干部安排大队书记执行上级指令，那才叫一言九鼎。

烫漆的桌儿摆上炕时，表叔、大山叔和表哥都盘膝而坐，我不会盘腿，一会儿蹲一会儿坐的。正当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一盘香气袭人的猪肘子端了上来，我用筷子夹不起来，急得抓耳挠腮。大山叔说：“用手抓吧。”得到允许和鼓励，我用双手抓住骨头啃了起来，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那盘骨头百分九十就这样被我饕餮掉了，正当我吃得津津有味时，大山叔说：“现在叫两个娃进来磕上个头。”话音未落，两个女孩子撩起门帘进来了。她们半低着头，也不往别处看，径直拿起事先搁置在地桌边的香点燃。我这才注意到地桌上摆着祖先的灵位牌，牌前置一个香炉。两个女孩手颤巍巍地将香插进香炉，四只手交叉举起一杯酒，跪地，奠酒，叩头，离去。

我哪里知道表叔当天原来是媒人。那一瞬间，我曾羡慕得要命的大山叔成了我的准丈人，那下跪的女孩其中一个成了我的准媳妇。那天让我后悔的一件事是：我只忙着吃、忙着看那些套路，没注意女孩长什么样。当天还有让我更沮丧的：按习俗，女方叩完头后，男方应该立即给女方“头钱”，女方则把得到的“头钱”返一半或少一些给男方。那天给女方的是十二元，乐观估计我能分回六元，最少也可分得两元。可是，负责此事的表哥弄错了顺序，喝完酒谢客离开时才将头钱给她家。

铁的事实是,我已成了有指定媳妇的人。据说父亲跟大山叔开始商量结亲时，父亲提的是老大，但大山叔看上了我，说根据“观相”推测我将来能成大事。

从此后，每年的正月初四，我就踏上了走准丈人家的漫漫长路。

有趣的是，哥哥的娃娃亲媳妇和我的娃娃亲媳妇在邻居村庄。自从结亲后，每年的这一天，我俩骑自行车同时拜见准丈人，路上有伴，不会孤寂。来年我是仔细看了看准媳妇的，一点儿缘分都没有。哥哥也很不喜欢他的那一位。

每次去准丈人家前，父母给我们些钱和布料，交代哥哥如何分配，哥哥言听计从。高二那年去时，父母可能认为我也大了，把那些玩意儿让我拿着。中途路过一个小卖部，我让哥哥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我将父母准备给两个准儿媳妇的十二元钱派了用场：给我哥儿俩一人买了一块电子表，一人一瓶罐头。哥哥瞅见惊呼：“老二，你……”我笑笑耸耸肩，坐在路边美美地开吃。老实本分的哥哥见木已成舟，也蹲下吃起来，而且吃得比我还香。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青年文学》2012年第12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