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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第1期:葛水平《杨柳春风》(中篇小说)

来源:中国青年出版总社     作者:admin    2010年12月08日    字体:     浏览:1103

春风杨柳

文/葛水平

杨家老屋子前的拴马桩还在,马没了。

每一次杨家兄弟路过,尤其是晚上,在一片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下,看着老屋,怎么看都像纸扎的灵屋一样虚幻,那里可曾住过祖先曾经的繁华?

杨家走到七十年代,人口四下而去,衰败了。杨家正宗后人杨德孩长子杨长青的后代杨丙尧和杨丙西也都各自娶妻成了家。杨家的大院还在,可早已屋易其主,住的不是杨家的后人了,有金姓常姓李姓,混乱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弟兄俩住在河边上五间土坯房子里,一人两间半,日子过得细脚伶仃。上土沃这些年外出人口不多,政策还没有放开,日子过得也都四平八稳。终日忙碌,都是为了公家。上地的时候为了公家,下地的时候也是为了公家,为公家奔波于田间,欲望集中、步调一致,日子过得倒也盲目得欢实。七十年代杨家弟兄的房子被烧过一次,是墙上的灯捻儿爆响花,火星儿点着了炕墙上糊的报纸,连带着把被褥一起烧了,幸好没有烧到房梁。这一下让杨家几年都没缓过劲儿来。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后,日子开始过得有欲望了,才知道受苦不该是为了集体,该给自己受了。日子苦永远都有理由,经历是走过来的,从分田分地分家产到如今的包产到户,土地远走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日子却不是以前的日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黄河里的淤沙。在土地上谋收成的人永远都有大方向指着,有无法看透的缝隙。三十年的经历已经把兄弟俩磨疲沓了,日子过得寒酸,虽知道祖上是大户,可那是皇历啊,是遥远的庙堂国事,一切就连想想都觉得遥不可及。

世道是真变了,继续往前走时,杨家血脉里那份不安分的东西就开始往出冒了。杨丙西想开一家豆腐坊。开豆腐坊不能在上土沃开,要到公社去开。杨丙西决定和哥哥商量一下,于是,他猫着腰、胳膊肘下夹了一瓶潞酒走进哥哥的屋子。嫂子看到小叔子来了,没多话,捅开火坐了铁菜锅提起案板切了半个茴子白,不大会儿一个菜就端到了炕桌上。杨丙西和杨丙尧对饮,饮到酣处,恓惶起自己家的家底。大集体的时候,夏季大致一口人能分到五六十斤麦子,要做一年的口粮。大年小节、红白喜事、亲戚往来,哪一样都少不了麦子,全年的节气都在后半年过呢,前半年哪见过白面星星?眼下有了自留地——作为农民,谁都知道包产到户的好处,日子才抬了个头儿,尾巴就想翘,心痒着不能和旁人说,可不能不和自家的哥哥讲。杨丙西说:“哥,我想去公社开豆腐坊。眼下生活好了,谁家哪天不吃顿豆腐。到了乡里,过往的人多,饭店不愁买卖,该比土里刨食儿强。”杨丙尧知道兄弟是来和自己商量事儿来了,种地没钱花,又养着一个得过小儿麻痹的儿子,现在还在上学,长大了怎么办?老了做不动活儿,哪个来养他?这都要兄弟操心。既然是来商量事了,就是明白着告诉自己,卖豆腐得夫妻俩合伙,这个儿子还得要哥招呼着。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啥事也敌不过亲情。杨丙尧从心里不喜欢弟弟做买卖,祖上受的罪,那高楼大瓦房到最后的结果明摆着呢。爹临死前说过:“长壮实了、健全了,就是庄稼人的本事什全了,别想其他。粮食够吃,早娶媳妇快抱孙,七十二行庄稼人为王,一代一代安稳着有个点香头的,就好。”爹有一事按下不说,祖上人和暴店柳家有过节,杨家只要往暴店去做生意,柳家便使黑来害杨家。如今弟弟要去公社卖豆腐,能看多远?孰重孰轻,孰轻孰重,他凭着对人世间的判断,抱定七十二行庄稼人为王的祖训,决定不要弟弟远行。酒喝到酣时,两个人开始不明原因地掉泪了,一瓶酒,恓惶都喝出来了。杨丙西说:“哥说得是。只要勤快,泥地里啥都有。可咱在地里歇息过偷过懒吗?人有好坏,地有薄厚,种下的不见好收成,咱能和人家谁去叫板?地也要种,豆腐也要卖,买卖得手的是钱啊,不能求现在的稳当,以后呢?老来呢?”“我知道你是想有个积蓄。到了暴店千万记住了不和柳姓打交道,杨柳有纠结不清的麻缠呢。”杨丙西点点头。“你去卖豆腐,娃我来照顾。”杨丙西在炕上拉开架势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发红、泪流满面。

杨丙西打点收拾好,借钱买了一头驴,在暴店公社租赁了房子,用牛车把大石磨、大铁锅、大沙缸、木头豆腐槅子、压板、沙子等,一并拉到了公社。他和老婆马彩霞每天做三十斤黄豆的豆腐,一斤黄豆出二斤六两豆腐,硬邦邦的豆腐,麻绳儿都能吊得起来。小本买卖做得挺起劲。几年豆腐做下来,人脉和地盘都扩张了,把患病儿子也带了过来在乡里上学。儿子上学不见功夫,杨丙西决定不让儿子上学了,要他跟了公社修手表的柳成土学修表。杨家和柳家的一段渊源,能记得的好像也少了。老一些的人还能模糊想到很早以前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为了一个铜鼎。县太爷想拿了杨家的铜鼎卖给杨家一个官儿,柳家看不惯,使了方法偷走了杨家的铜鼎。乱哄哄的世道,两家都伤得很重。往事远去了,曾经的祖先都成了陌生的人,崭新得扎人眼的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往前走,哪还想去在乎从前?况且腿脚有毛病的人哪个不是去学修手表?!暴店公社会修表的也只有柳成土。柳成土收了杨家两瓶潞酒两条大前门香烟,算是认下了徒弟。柳成土教杨家儿子修表,一带就是两年。好在杨家儿子生得灵巧,虽然腿脚不便,但所教皆能学进去,又有着人残志坚不服输的决心,格外叫柳成土喜欢。三年后,杨家的拐儿子在暴店公社人民供销社进门处用玻璃打了一个三面小隔断,算是开了自己的摊子。那时候能有表戴的人不多,他兼修钟表、挂表、拉链等小零碎儿。儿子有了饭碗,杨丙西的心也就放下了。日子像线一样,中间绾了一个疙瘩,现在疙瘩已解,杨丙西的心舒畅了许多,心情舒畅后就想着将来回不回上土沃都没有多大意思了,就想在暴店买房子。他琢磨着上土沃的房子该先让哥哥买,因为五间房子梁架不分,哥哥不买了才能卖给旁人。杨丙西犯了一个错误,五间房子一人两间半,那半间是前后隔断的,他那半间没有窗户。杨丙尧知道弟弟卖房子,私心里是想自己占了,可是钱不够,不知道兄弟能不能缓三头二年的。可杨丙西不想缓,哥哥没钱,以后再给是一个谎,他急等着花钱呢。房子说买不是一下子就买了,弟兄俩各自怀着心事,心下里就存了芥蒂。

说说话话,杨家的儿子在暴店修表出了名,也有闺女愿意嫁过来,是好事,闺女嫁过来的条件是必须在暴店公社买房。这下房子是一定要在暴店买了。

柳成土在人民供销社成立时,因自己家的地盘进入了供销社,他便当了售货员,这是一个赚国家钱的营生。成了国家正式人员,柳成土某种程度上感觉就好多了,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不用再拿着放大镜看那些个小零碎了,便动用正式工的职权把门口的一小块地盘长年租赁给了杨家的拐子。杨家的儿子长得细瘦伶仃的,喜欢敞着穿一件中山装。有生意做了,人孤零零地埋着头。没生意的时候,他就两手窝在眼前,一副没人交流的寂寞样子,挺是叫人心疼的。供销社来的人不多,大都是女人,一来就是三两个结伴,叫了要扯的花布,推嚷着喧哗着也比画着,有时候她们来好几次都不见下决心。供销社有一天进来一个女售货员,叫小彩,很伶俐的一个闺女,长得不算好,进来了就算是吃供应了。羡慕她的当下里也知道了她是有背景的,因为她爹是一个村里的会计。小彩来了供销社,来的人里就多了男娃,多是混混儿,一个个都长一副蓬头垢面的脸模子。他们来了专叫小彩拿货,小彩拿过来了,他们的眼睛却不看货,在小彩脸上瞟。柳成土知道这些都不是来买东西的正经料。小彩也无所谓,反正吃了供应粮了,拿着公家的东西显摆,没有什么不好。对于小彩来说,这么做,一种是新鲜,另一种是给一个人看。想让看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家的儿子杨兵。杨家儿子在门口的三面玻璃后很认真地修表,除了偶尔向师傅柳成土露出一口白雪雪的牙笑笑之外,从来不多看小彩一眼。那时候的爱情观很简单,男人女人除了谋生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爱好闲暇,在狭小的生活圈子里,正派有理想的青年很受闺女们喜欢。小彩认为杨家的儿子是自己理想中的爱人,残疾不是问题,况且也不是先天形成的,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身体。柳成土看清楚了这一点,就想撮合他们俩,可又一时理由不充分,就每天琢磨着,最后果然琢磨来机会了。

小彩戴了一块日本产的双狮表,有一天她上厕所发现表停了。她知道是自己夜里忘了给表上劲,就蹲在厕所里摘下表开始弄。不知哪个坏小子吃不到葡萄了在厕所外的口子里扔了一块石头,小彩喊了一声:“谁?”人往起站的当下里,表也掉进茅坑里去了。表的声音和石子的声音都不是太大,但是,对当时的小彩来说是跌心的感觉。小彩爹雇了人下到茅坑里捞上表来的时候,那只表停留在了它出事的那个精确时间——10点35分。杨家的拐儿子拿到那只表时是草纸包着的,臭味还在。杨家儿子清洗完表后的第二天,大早上在供销社门口等着小彩,把表递给了她。小彩说:“多少钱?”杨家儿子说:“啥都要钱世界不乱了套了。”一股暖流袭上小彩的心头。未经世事的爱情就这样进一步种在了小彩的心里。

柳成土最终做了这个媒,做得有点儿费劲。

小彩的爸爸怎么会叫小彩嫁这样一个人呢!过程比结局更有滋味。杨家儿子认为自己天生是失败者,失败是注定的,不失败也是不可能的。一开始杨家儿子就没有冲动过,但是他唯独没有明白人有时候的未来常常是别一番模样。在杨家儿子不能肯定自己的日子中,柳成土说话了:“你有没有那意思?”杨家小儿杨兵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空气里充满了躁动,又流动着更大的安静。“师傅,我不敢想。”“怕啥呢?我看那闺女对你心里不安分,你要敢把勇气提起来,我就敢给你来个纲举目张。”杨兵点了点头,然后很尴尬地红了脸。柳成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说:“好样的,我需要浇水了,你就装出一副淋了一身雨的样子;我需要给你施肥了,你只管在你力气能使到的地方长一长,趁着爱情还没有附加太多的东西,我用师傅的两张嘴皮给你捏合一个好家庭。”

杨丙西明白了儿子的能耐,窃喜着,也心慌意乱地等待着。一年的时间进入了秋天,杨丙西端了一屉豆腐送给了柳成土,柳成土知道豆腐的分量,没有半两丢在自己的案板上,立马骑了自行车全部送到了小彩家。

柳成土放下豆腐说:“小彩爸,你要觉得这豆腐不是豆子做的,你扔到大门口叫狗吃了。送你豆腐的人家没有提半个字的话,我一厢情愿送豆腐上门就是想把你闺女小彩嫁个好人家。我知道,你是嫌弃人家儿是个拐子,拐子是仙人转世呢。自打我认了这个儿做徒弟,从来走路就没有见过他勾着头。走路看做人呢,腰都挺不起来,畏缩着不朝前头走,注定是干不了大事的人。说白了,人家没有看上你闺女,看上的是自己的事业。尊贵的人,腿虽然有疾,脖子是仰着的。俗话说了,红心萝卜紫皮蒜,仰头老婆低头汉。别小看人家,万物万事都有来路,也都有去路,来路纷杂,去路归一,心里憋着一股劲,人家是想走到人前头呢。”

小彩爹坐在小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纸烟。小彩妈一碗糖水端到柳成土面前。柳成土喝了一口,坐人家的凳子,看人家的脸色,喝人家碗里的成色,知道人家是放了白糖不是糖精。

“你看你村里的人,从自家院子到自家田里,前前后后的那些勤快人和懒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计,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是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几亩大的田想种出好日子来,想发财呢?屁!提着粪桶给田里喝汤呢!发财梦都化在阴晴雨雪的日子里了。往小里说,人家是买卖人,往大里说人家有积蓄,暴店买房子不算事,你闺女嫁过去,那还不是端着活。你当大队会计,知道会计的作用有多大,闺女过去了也是当会计呢,给杨家当会计,进出一把锁,天生该是阎王命呢。”

钱是人的命,阎王是管命的主。

小彩爹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头长时间地扭在门口看。小彩妈端过来一碗糖水放在脚边上。他端起来,两口喝完了,一时又忘了喝完了,便又端起来喝,啥也没有喝到,只吸溜了一口空气,怕柳成土看到自己失态,就舌头舔了一下碗边,伸长手放到了门墩上。秋蝇子哗地飞了过来贴到了碗沿上。小彩爹抬手来回扇了两下,有些局促不安地叫小彩妈“端了碗走开”。

“你看那些个种田的人,有几个是正经后生,书不好好念,整天里往暴店跑,想学城里人。城里人娘肚子里就是城里人,娘肚子决定了命。学穿什么喇叭裤,不说别的,攒了粪都野没了,真要找这么一个货色,终其一辈子,给小彩带不来片刻安宁,倒是花肠子长得长,撩猫逗狗的。你家小彩是嫁好人家、好人品的,不是嫁混子的。你琢磨我的话对不?”

小彩爹的情绪似乎平缓了一些,默默地攒着劲想给对方一个回绝,半天才站起来说:“这事不成。”

“你把那豆腐扔了,给狗吃了,我柳成土要是登你第二回门,我不是人,是狗。”柳成土站起来端起一碗糖水走到门口要往院子里泼。

“你这是做啥呢?”

“做啥呢,我不给供销社主任添好话,你小彩能吃了供应?做啥呢,半天给了我一句顶心口的话,我的脸不是脸?我的脑子是个糨糊脑子?一口回绝了,比劈头给我一巴掌还难堪。不坐你大队会计的椅子了,我屁股上长着针呢,坐你大队会计的椅子我怕生脓呢。万事不讲,就你小彩的长相要是嫁了好人家我倒栽跟头来见你。”柳成土两手一揪前襟,人立马站起身就要走。

小彩妈急忙从里屋出来拽住柳成土的衣袖。“他叔,你也是好心人,你看中的人能有错?万事总有商量吧,怎么说着说着就针尖对麦芒了呢?坐下坐下。”

柳成土执意要走。

小彩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世上没有死路,也没有死话,他杨家要真能在暴店盖了屋子,我把小彩嫁给他做媳妇,咱把脚下的路走稳走顺。两年里要盖不下屋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柳成土揉了揉鼻子,知道话里有活了,一下又从囫囵状态中清醒过来,不能不顺应当下,来做啥了?说亲。脾气点着了,也得浇灭它。他回过身来坐在椅子上说:“我说嘛,能做了大队会计就该有一个宽阔的心膛。两年里我要他盖五间大瓦房,我不怕你不信任,真要把这媒人做彻底了,不怕你不答谢我。”

杨丙西很慎重地回上土沃找哥哥谈话。老弟兄俩坐在河边上,杨丙尧箍水桶,藤条在水里压着早已湿透。杨丙尧话里有话地说:“现在磨豆腐都不用石磨了,我还箍水桶;人家都用塑料水桶挑水了,我连铁环都买不起还用藤条箍。”

杨丙西说:“我下一回来家给你买两只塑料桶就是了。我回来是想商量屋子的事,你侄子大了,有人嫁,人家闺女没额外要求,只求在暴店有房住。”

杨丙尧用带来的口袋里的锯末添捣水桶缝隙,木桶被捣得嗵嗵响。那声音是叫杨丙西听的。杨丙西也知道,哥哥是胆虚,是想用当下的事掩盖内心的想法呢。事情摆着,火烧眉毛了,事急人也急。

“上土沃没好闺女了,要拿屋子去倒贴?”

“人家是吃供应粮的。”

“噢,有本事人都能吃了供应粮,你儿比吃供应粮的还有本事呢。”

“哥,你这不是说风凉话吗?你要是要,屋子就留着,钱打凑一下,借也好咋的也好,我也是万般无奈了。哥,说到明白处,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杨丙尧箍桶,一直不喜欢用铁圈箍,一直用半边藤条箍。藤条韧而硬,干后收得紧,又不易变脆,一劳永逸,三年五年都不用换箍子。杨丙尧还有一个绝活儿,破了缝的桶他也敢箍,偶有洞他能用锯末渣填实,绝不漏水。他有手艺,从来没有人敢小看他,就算是箍桶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了,以往的技艺却依旧延续在上土沃人的口碑中。但现在,一个“穷”字却让杨丙尧在弟弟面前矮了半截子。气从心底生出来,更多的是怨气。你在暴店卖豆腐,地里的生活,挑肥挖沟、割麦打豆、犁地撒种,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哪一件不是我和你两个侄儿不误节气先给你下种!当年你在暴店创业,你的小儿是你嫂子照顾着上学下学,从没有敢冷一顿热一顿亏待了他。到如今卖房,一句“亲兄弟明算账”,就想把所有事情这么抵消了?杨家解放后是穷了,可再穷,一个万事不求人的信条我杨丙尧还记得,自己能动手将就的,决不求人,求人要落人情,欠情如欠债,于心不安。欠你的钱可是有亲情顶着呢,敢说出叫我去借?我不吭气,就等你下一步做呢。

杨丙尧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还都是光棍,大儿子叫杨强孩,二儿子叫杨兵孩,单看取的这名字,就知道人长得墩实。还是因为穷,闺女不愿嫁过来,日子挡不住两个劳力电线杆子一样竖在家里,杨丙尧遵循家训:饿死不出外。两个儿子就这么被当爹的阻挡了外出奔富的机会。杨丙尧是真想要弟弟的两间半屋子,可口袋里没有票子底气不壮。人家一个身体有残缺的儿子都有人嫁,还是一个吃着供应的公家人,话不能明说,心里却泛着酸气。话说到绝处了,再说自己真要明着计较就不像大哥了,就没肚量了。杨丙尧说:“你看着决定吧。”

没有边缘没有远近的话,杨丙西像得了厌食症一样,嘴张着吐不出话来也进不去。

问题摆着,需要让自己心情平缓一阵子,怎么也平缓不下来,头顶的日头明晃晃,擦过他的脸,显得他脸皮皱巴毫无光泽。气也虚上了,想出汗,尽量心平气和地盯着哥哥看。老了,真老了。哥哥的脖子眉头下黑糊糊的,头上绾了手巾,显然也是多日没洗了;手掌粗大毛糙,藤条在手里来回动着;目不斜视地埋头专注于两腿中间的木桶,能感觉喉结急迫地上下鼓突着,明显聚着一口气。杨丙西不用多想就知道哥哥是想要这房子,还不想给钱。河边上的秋蚊子一群一群地飞,天要黑了,杨丙西开始哭了。

“哭啥呢?儿子要娶吃供应粮的媳妇了,哭啥呢?你要是哭,我该咋办?回。”

弟兄两个收拾了地上的家什往回走,老大在前边,老二在后边。老大前边走着迎风流着泪,老二后边走着欷歔一片。事情都让人绝望了。他们吃罢晚饭坐到院子里的苇席上,河里的蛙泼妇似的鸣叫着。苇席旁边堆着收割回来的黄豆夹子,不小心踩过去,倏倏落了一地黄豆。弟兄俩快要撑不住了,顾不及这亲情了。杨丙西说:“哥,你想买,你就得给钱。不是卖了屋子就能在暴店盖得起,我还得借款。”

“谁说我要买了?我是想死去的爹娘,活着时这不放心,那不放心,都过去的人了,埋在了田里,年年十月一送寒衣前都有梦来,死了都不放心,有啥用吗?”

爹娘活着时,因为成分不好谨慎做事,希望兄弟平安,这世上,除了爹娘就该是兄弟了。一人伶仃行世间,身边难道无他人?杨丙西回放了自己一天里的事情,真是件自寻无趣的事情。之前一直都是哥哥在呵护自己,假如事情真要往绝处去做,那是真要冒被暴店人取笑的代价的。哥哥曾经彻骨入血地疼自己,那是真疼啊。哥哥不说肯定话,是叫自己琢磨。杨丙西这么想着,觉得一下子在哥哥面前低矮了许多,这日子过得寒碜粗陋,假如人要不长大,一直是从前,一直是臆想中的幻影多好?碎布头是拼不出绸缎来的呀,日子过得人欲望有了,人也大了,遇到难事了,温吞混沌中爹娘没了,哥哥的心怕也是在考虑他的血脉呢!

回转了一下心事,杨丙尧底气又壮了,话团了蛋子在喉咙处要吐了。他说:“这屋子你卖旁的人好了。我想圆了爹活着时的一个心愿,他活着时想等你生一个健全儿,没等到,临了交代要是你真生不出来一个健全的,就把我的过继给你一个。你也老大不小了,弟妹的生育期也过去了,就算圆了爹的一个心愿,活着时疼你,死了还疼你。你看哪个喜欢,我叫你的两个侄子中的一个现在就磕头过户。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就是琢磨不透,人家真要是看中你家杨兵了,何苦要在暴店盖屋子,上土沃的屋子就不是屋子了?做事亮家底,要真如你说的那样,人家闺女看中了,不是谎儿,我租赁屋子,咱把五间一起卖了,不信暴店盖不起屋。我怕你的媒人柳成土哄了你,杨家和柳家的从前,外人忘了,自家人忘不了,我是怕你寻不见苦字还得找字典查呢。”

“人家闺女愿意是真的。”

“嘻,真的假不了。”

杨丙尧要媳妇拿出家里的积蓄来。那是一个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展开了,在贴里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卷着的布包包,一块两块的,最大的票面是五块,一共七十块,递给了杨丙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杨丙西抬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个巴掌,“我还是人不!”

杨丙西坐在苇席上,脑子像糨糊一样糊着。哥哥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空挡,让他把自己活过的日子,说过的话捋了一遍。他感觉头顶上倏忽飞过一只什么鸟,院子里的桃树黑着。他在这个屋子里长大,一步步出门闯荡,见了点儿世面学了点儿皮毛,就想回来和亲人显摆、叫板!见识短浅的人啊,自己竟然忘记了那些亲情!真要把屋子卖给旁人住了,一生都难有片刻的安宁啊。不卖了!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刷刷跑了过去,月亮在空中吊着,杨丙西说:“哥,这屋子留着,不卖了。五间屋,弟兄俩,给入土的爹娘一个应答,屋子比弟兄的情义还重要吗?”

嫂子端了两碗豆腐汤放在席子上,老浆的香味跳出来,杨丙西内心便有了想哭的冲动。虽然当下的日子不算殷实,可是能享受到这一碗老浆点的豆腐汤,也许才是最大的福分呢。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2011年第1期《青年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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