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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第1期:刘亮程《张欢阿健的童年》(散文)

来源:中国青年出版总社     作者:admin    2010年12月08日    字体:     浏览:1113

张欢阿健的童年

文/刘亮程

利群照相馆的老鼠

张欢说,二舅,我告诉你,利群照相馆里全是老鼠,我爸爸给他们装电脑,电线上可能有油,几次都被老鼠咬断了。我爸去修电线的时候,发现机器后面的墙根有好几个老鼠洞。照相馆里没吃的,老鼠就啃电线皮吃,就像啃树皮吃一样。

张欢说,我把这个事给三舅说了,三舅说,老鼠啃电线是在磨牙。老鼠的牙长得快,几天不啃东西就长长了,长得嘴里盛不下牙,牙把嘴顶开,合不上,也吃不成东西,老鼠就饿死了。三舅说他小时候见过这样的老鼠,嘴张得大大的死了。

二舅说,我小时候也知道老鼠磨牙的事,老鼠在夜里啃桌子腿,啃得咯吱吱响。大人说,老鼠又磨牙了。我倒觉得,磨牙是一方面。老鼠可能通过咬桌子腿发出声音,就像我们敲鼓和弹琴发出声音一样,老鼠也在娱乐呢。

老鼠娱乐的方式很多,以前,老鼠拿人娱乐。老鼠想吃面,就把面粉袋咬个洞钻进去,在里面撒尿,人不能吃了,就全留给老鼠。

晚上人睡着时,老鼠在人脱的鞋里做窝,生小老鼠,天亮前领走。

老鼠还咬人的耳朵和脚指头吃。二舅小时候就听说老鼠咬掉人耳朵的事,人一觉睡醒半个耳朵不在了,脚指头少了一个。不过,咬的都是小孩。大人的耳朵指头长硬了,老鼠咬不动。

现在老鼠的玩法更多了。就说利群照相馆的老鼠吧,白天照相馆有人的时候,老鼠在洞里开会学习。晚上人关灯下班,老鼠全从洞里出来。利群照相馆的老鼠会打开电脑,会爬到三角架上按照相机快门。

以前,照相机用胶卷的时候,白天摄像师给顾客拍照,晚上洗出的照片上全是老鼠。后来用数码相机,摄影师看见视频上的人像,按下快门,等一天工作干完,数码机连在电脑上,发现图片中也全是老鼠。有些是人身子,老鼠头。有些是老鼠身子,人头。从那时候起,利群照相馆再没拍出一张人像。照相馆生意却没受影响,而且越来越好。

二舅对张欢说,一个事情一旦开了头,想停住都不行。张欢给二舅讲了利群照相馆老鼠啃电线的事,二舅就顺着想下去,一直往下想,想的让它回不来。二舅想不下去的地方,张欢再接着想。想到没有尽头。

二舅说,这个世界是人想出来的。

半夜买鞋的人

张欢说,二舅,你知道方园哥最近在想啥。他说,就希望他爸妈加油挣钱,他长大就啥都不用干了,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天天玩游戏。

方园爸去年把地卖了,在县城开了一个鞋店,专卖旅游鞋。方园妈刚开店的时候,每天天刚亮就开门营业,晚上十二点才关门。结果头一个月,上午十二点前只卖过一双鞋,是一个晚上喝醉的人,躺在街边林带睡了一夜。大清早醒来鞋不见了,可能被狗咬走了,也可能醉倒前就把鞋走丢了,还有可能睡着后被人脱走了。总之,不能光着脚回家,大清早到哪买鞋啊。这个人把裤子降低,裤管盖住光脚,溜着街边走,结果看见方园妈的鞋店开门了。方园妈看见光脚进来买鞋的人,本来打折的鞋,也不打了,叫了一口价。那个人也不还价,说了个号码,套一双鞋就走了。

晚上十点以后买鞋的多是学生,方园妈的鞋店在县一中斜对面。学生上了晚自习出来,一来一群,鞋店像教室一样,挤满学生。方园妈种地时养成的习惯,天一黑就瞌睡,不瞌睡也迷糊。那些学生,穿着和店里一样的旅游鞋来,擦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学生,就在试鞋的工夫,趁方园妈不注意,旧鞋装进鞋盒,穿着新鞋走了。

方园妈第二天快中午了,才发现两个鞋盒里装着旧旅游鞋,新鞋少了两双。

后来方园妈晚上不开门了,九点就关门回家。

鞋店上头的饭店老板对方园妈说,晚上三四点,经常有人敲鞋店的门,他出来看,敲门人说要买鞋。

那么晚了还有人买鞋,梦里穿啊。方园妈说。

饭店老板说,那是打牌人回家的时候,那些赢了钱的人,就想给孩子买一双高级旅游鞋,给老婆买名贵金项链,根本不讲价钱,要多少都给,这时候钱花了就花了,花不掉就再舍不得了。因为刚赢来的钱,感觉是别人的,花起来不心疼。等到第二天,钱在口袋里捂一晚上,就变成自己的了,花一分都舍不得。

可是,赌徒们散场的时候,全县城的店铺都关着门。那些金项链店、名牌衣服店、高级化妆品店,都关着门,一县城人忙了一天都累了,挣上钱的人累了,没挣上钱的人也熬累了。所有好店铺的门都被人敲一遍。

那些输了钱的人呢,也最想买一双新鞋立马穿上,旧鞋从门口扔出去。明天再不走输钱的老路,要穿着新鞋去赢钱。

方园也建议他妈半夜起来开门卖鞋。方园有一晚睡在张欢家电脑店,半夜听到星光市场上满是人的走路声。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比白天还多,不说话,只有脚步声。那些人从星光市场中间拥拥挤挤地走过去,朝左一拐,到县城主大街上,大街右边就是方园家鞋店。方园听到好多脚步声在鞋店门口停住。这时候店门锁着,方园妈住在城郊东村的家里。方园着急了,就跑出去,看见满街站着人,所有人的鞋都烂了,好像走了一夜的路。方园想跑回家喊他妈赶快来开门卖鞋,却怎么也走不动。街上的人把他挡住了。

方园妈说,我的儿子白天为鞋店操心,晚上做梦也操心。我要一天卖不出一双鞋,方园比我还着急。

梦里的饭馆

阿健妈开饭馆的时候,有一次,阿健半夜爬起来推醒他妈,说,妈你赶快去饭馆,我看见街上全是人,不知道从哪来的,全空着肚子,在街上转。所有饭馆关着门。妈你去把饭馆门开了,里面肯定坐不下,在街上也摆上桌子,从街这头摆到那头。晚上工商局的人睡着了,税务局的人睡着了,城管局的人睡着了,没人管。一晚上就把钱挣够了。

阿健妈说,你做梦了,在说梦话。赶快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呢。

阿健说,我就是做梦了。晚上做梦的人比白天上班的人多,比上学的人多。那么多人在做梦,梦里一家饭馆都没有,你要把饭馆开在他们梦里,就挣大钱了。

阿健妈说,儿子啊,你让我在梦里都闲不住吗?我白天晚上的开店,累死了,就想晚上睡个好觉,你还让我在梦里也开店。

阿健说,我二伯的书中说,在梦里干活不磨损农具,梦里走路也不费鞋子,也不费劲。梦里开饭馆肯定也不累,梦里的饭也没有本钱。

阿健妈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梦是单个的。我要在每个人梦里开一个饭馆,那要开多少饭馆啊。

阿健说,你就不会做一个梦,梦见所有的人吗?

阿健妈说,自从我开了饭馆,我梦见的人都是吃饱肚子的人,他们用餐巾纸擦着嘴,打着饱嗝。

阿健妈说,我要那么会做梦,我就会直接梦见钱了。可是,怎样才能把梦里的钱拿出来呢。

阿健说,梦里的钱就是梦里用的,拿出来梦里就没钱了,成了穷光蛋。

阿健妈说,在梦里当穷光蛋也没关系,梦一会儿就醒了。关键是醒来不能穷。

阿健说,醒来当穷光蛋也没关系,一天过去后,人又睡着了。

阿健说,白天和晚上时间一样长,人醒来和睡着的时间也一样长,人为啥只相信白天醒来的生活,不相信晚上睡着的生活呢?

阿健妈说,因为人醒来的生活是连着的,睡觉前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儿子,不管你做了一晚上啥梦,明天醒来我还是你妈妈,你还是我儿子。

晚上的梦就不一样,今晚上你做了这样的梦,明晚上又做了那样的梦,梦不是连着的。东一个西一个。你不能沿着昨晚的梦做下去,所以梦是不可靠的。

那我们要梦干啥。阿健问。

这个要问你二伯去,他是作家。听说作家就是把梦做到家的人。

二伯说梦

梦是我们睡眠中的生活。二伯说。人的睡眠太长了,一生中一半时间在睡觉,要是我们睡着的时候连梦都不做,半辈子就白活了。所以,一方面梦是给睡眠安排的节目,让人睡着时不至于太寂寞。另一方面,梦也是睡眠中的知觉。也可以说是我们睡着时过的一种生活。

二伯的书《虚土》里,就写了一个分不清梦和醒的孩子,他把生活过反了,以为梦是真的,醒来是假的。因为醒来的每天都一样,就像摆在眼前的假花。而梦每个都不一样。所以梦是清醒的,醒是沉睡的。

梦给了我们很多机会。二伯说。在梦里人可以死。梦里人死的时候,也会知道这个死是假的,梦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在梦醒以后。

那梦是不是生活呢?

二伯的书里说,梦是我们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

为啥不知道。

因为我们睡着了。

梦是封闭的时间。我们睡着时,身边醒着的人,看不见我们的梦。也无法把梦打开,走进去。

梦没有门。人睡着做梦时,梦的四周都是高墙,一直顶到天上。

听说也有人知道梦的门在哪儿,轻轻推开进去。这种人都被上帝抓去关进牢房。上帝不容许这样。

人的一切都暴露在外,只有梦是封闭隐藏的,留给每个人自己的。

二伯的书里还写了一个人,他梦见自己给别人干了半天活,累得满头大汗。醒来他就想找那个使唤他的人去要工钱。结果呢,梦中使唤他的那个人早不在人世。他只有回到梦里才有可能找到他。可是,他能回到那个做过的梦里吗?即使回到那个梦里,他又能想起讨要工钱这个事吗?如果醒来的意识能够进入到睡梦里,说明人已经是醒的。

这两个世界真的不能沟通吗?

二伯就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好多人梦里的生活不好过,有人在梦里被杀了,有人被人追着跑,还有的人,在梦里给别人干活,拿不到工钱。

有些人,醒来生活好好的,啥都不缺。一睡着就没好日子过了,不是被人追杀,就是遇到悲惨伤心事。

就像人们说的,穷人经常在梦里拾到金子。富人却在梦中讨饭,穿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破烂衣裳。

富人想,梦是一个什么地方啊,让我花多少钱都行,把自己梦里的生活改善一下,把梦里的路修平,梦里的房子装修高档。我这么多财产,往梦里移一半多好。如果让我夜夜有好梦,我给每个梦捐一百万。

穷人想,我怎样才能把梦里的金子拿出来。我穿着破衣裳,过着贫穷生活,可是谁会知道,在梦里我也是个富人,有成堆的黄金,有宫殿般的房屋,有花一样的美丽女人。

穷人白天见了富人,拿眼睛翻一下,我每晚的梦里都是这样的生活。富人白天看见穷人,在想,梦里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啊,谁在掌管着我的梦。

在二伯的小说里,梦有了另外的样子。二伯说:“梦把天空顶高,把大地变得更加辽阔。”

二伯的意思是,因为有了梦,我们生活的土地才不显得拥挤。因为梦不占地方。多大场面的梦,都不占用一寸土,它只要求给做梦人一张床,一片睡下的地方。

二伯的书里还说了一句话:“我们醒来后,梦朝哪儿去了。”

就在昨晚,二伯梦见自己在戈壁上种了一地西瓜,都扯秧了,大大小小的结了一地瓜。二伯扛着铁锨,从很远的渠里引来水,浇灌瓜地。地头有一间矮矮的瓜棚,二伯站在瓜棚前,远远近近的望,戈壁上空空荡荡,二伯心里什么都不想,仿佛很久以前,自己就站在这个地方。二伯还在梦里写了一首诗。

二伯醒来后想,我醒来了,那一地西瓜还在梦里,没有醒来。那些在阳光下泛白光的瓜和摇动的绿叶子没有随我一起醒来,它们还在梦里继续生长。

我出来了,谁会看管它们。

如果没人看管,一地西瓜会一年年地生长下去。今年的瓜熟透了,烂在地里,瓜子进入土中,明年再发芽长出西瓜。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有人再走进这个生长西瓜的梦里。那片瓜地的景色没人再能看见,西瓜的香甜没人再能品尝。但西瓜会一年年地生长下去。

会是这样的吗?

如果不是,瓜地还在那里,看瓜的二伯还在那里。醒来的二伯又是谁呢?

二伯说,梦是被“睡”看见的一种生活。就像现实是被“醒”看见的一种生活。人活在“睡”和“醒”两种状态里。

“睡”看见的生活是片断的,我们做的梦总是没头没尾。并不是梦没头没尾。所有的梦,我们没进入之前它早已经开始,我们出来后它还在继续。我们只是从中间插入,进入梦的一个片断里,看见没头没尾的一种生活,很快又被“醒”拉回来。

二伯认为,人有无数种自己不知道的生活,在“睡”中人偶尔闯入梦,看见自己的样子。有的梦里自己是童年,另一个梦里自己是老人。

二伯让人们注意自己做梦的时候:人在梦里能看见自己的脊背,看见自己跑远,看见自己的脸和脸上的表情。这说明,我们入梦时眼睛在别处,否则我们看不见自己,我们扒开梦的门缝看见自己在里面的生活,我们融入其中,为自己高兴或担心。我们醒来,只是床上的这个自己离开梦了,梦里的自己还在梦里,过着只被我们看见片断的一种生活。

所以,除了写小说的二伯、在单位上班的二伯,还有一个在荒野上种瓜的二伯。他的西瓜年年成熟,我们不知道。那些西瓜都卖到哪儿了我们不知道。也许今年吃的最甜的一个西瓜,是二伯瓜地里长的那个。但梦里的西瓜醒来时怎么能吃到呢?

二伯梦里写的一首诗,却被他带了出来。

在野地 我度过长夜

看见天无边无际地亮了

巨大而纷繁的季节

正从我简单低矮的瓜棚旁经过

二伯后来理解了这首诗,我们知道的生活和一生,都是短暂低矮的,而梦巨大纷繁、无边无际。人生太巨大了,我们只生活和看见了它的一个角落。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2011年第1期《青年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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