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注册 |关于我们|

当前位置:中国青年出版总社 >> 资讯 >> 期刊导读 >> 青年文学 >> 2011年第2期:赵荔红《地铁》(中篇小说)

2011年第2期:赵荔红《地铁》(中篇小说)

来源:中国青年出版总社     作者:admin    2010年12月08日    字体:     浏览:1118

地铁

文/赵荔红

1

种种征候表明,这一天,会有意外发生。比如电梯明明不满员,我一塞进去,就嘀嘀叫,信号灯变红,一闪一闪的。那些贴挤如沙丁鱼的菜色男女全都向我沉默注目,在这束指向一致的强大目光逼视下,我不得不向后退出,看电梯门拉链一般挤塞、缝合那些目光;然后像只犯错误的鸭子,伸长了脖子等待下一趟。这样耽搁了三分钟。横穿福康路时,绿灯恰又变成红灯,红袖章爷叔尖利的哨声连同严厉谴责的目光,让我含愧地缩住正要迈开的右脚。又两分钟。快走到群众广场地铁站口时,一片巧克力包装纸粘在了皮鞋细高跟下,左右蹭不掉,让我不得不停下,单腿立着、单手扶住一根粗大的电线杆,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了鞋扯下它,再把脚塞进去。穿过地铁隧道时,一个盲男人(疑似。戴着墨镜)正拉一首提琴曲,又是我极喜欢的,不禁停住脚步听完,丢进提琴盒两元。这样,前后就耽搁了十分钟。十分钟,我已经脱掉了三班地铁。

何况我还坐错了方向。我本该坐往康庄大道方向的地铁,却偏偏站在了相反的方向,我看也不看,就上去了。整个白天一切正常,既没人激怒我,也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更没有什么人和事让我牵挂以至走神,可我却偏偏坐错了方向。等我发觉,地铁已经停在反方向的第二站,我只得跟随人群,蓬头垢面地被推搡出,如火腿肠被压挤出红色塑料膜。立在一个陌生的站点,我茫然而惶惑。地铁终于又来了,我再次抬头核对一下指示站牌及路线图:正确的方向,通往回家的路。

这一回我排在队伍的第一个。用不着担心紧贴着前面的人的脊背,或是塞半天,还是像剩余的卵似的被挤出去,抑或是在地铁门合上时被夹住头发、卡住鞋跟;也不必担心我的包被某人的雨伞钩住,或者头发纠缠在谁的纽扣上。我不但上了地铁,居然还坐上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的原主人本来在发呆,后来如梦初醒一般,猛地站起来,喊着“完了,完了”,就伸长手,推搡着那些正在上地铁还没站稳的人,挤出了地铁门,将一片责怪声和不耐烦的表情扔在身后,蹦跳着消失在渐渐上升的电梯上。因为他的走神,没有早早规矩地站在门口等着下车,才让我侥幸有了座位。以我七八年乘地铁的经验看,在傍晚下班高峰期、在塞得密密实实的地铁罐子里,我既没怀孕,也没将头发染白,没有男人粗胳膊壮腿帮抢,更没有拍公益广告、将顾客赶到别的车厢,居然就坐上了位置,这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所以我坐上位置的时候,将包抱在怀里,长长地、舒适地叹了口气,不禁满足地想,脱班、坐错方向,都是为了弥补这个位置。

这样折腾了一番,当地铁回转到往常下班等待的群众广场站站台时,已经下午六点半了,比平日足足晚了半小时。半个小时,早已不是平日的那趟地铁,所遇的人、事,会有多少不同呢?

突然,有个人拍了我一下:“哎,是你呀!好久不见。”我吃惊不小地抬起脑袋:一张眉毛高挑嘴唇鲜红颧骨潮红带雀斑有着习以为常热烈表情的面孔垂下来俯在我的正上方——我在记忆库里搜寻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并颇不满意地向下拉着本就有点儿下撇的嘴角,皱着小鼻子说:“看看,贵人多忘事吧,连我都记不得了。”“哪里哪里,我怎么不记得你呀。黄霖啊,好久没见到你了,实在太巧了,怎么地铁上碰到了呢。”其实我并没想起她,却不知怎么的,随着话语蹦出,那个名字就主动闪现出来了。随着这个名字的正确闪现,所有关于黄霖的记忆就复活了:这真是稀奇,名字复活了一个人,那么说,如果闪出来的一个名字是错误的,这个人的一生也就会错误展开了吗?我来不及考虑这些,只是庆幸,由于名字被我正确说出,这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马上堆出了亲切的微笑,让我舒了口气。

的确是太巧了。虽说大家在一个城市生活,可是城市这么大、地铁这么长、车辆又这么多,怎么就刚巧在地铁上碰到了熟人呢。我和黄霖高兴地握了下手。她左肩上挎着一个包,左手还拎了一个纸袋,右手拉着吊环,左右后背全都贴满了人。我赶紧要站起来让她坐,她硬是按住我。让来让去的声音太响了,四围的人都沉默而怨恨地盯着我们,我就只得停止了争让。于是她垂着脑袋,我仰着脸,两人说着话。她的唾沫星子不时溅在我的面孔上。我心里的确是高兴的,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七八年没见面的老朋友,的确是再巧不过了。

可是,难道我今天下班的种种错乱征候,我心里所期待的、预感会发生的意外,就是为了遭遇一个过去的朋友,一个平日也并不想操起电话一起煲电话粥的女友?像这样的女友,一旦你操起电话对她说声“喂,你最近如何”,那些司空见惯的内容就会汹涌卷来:孩子几岁了,买了什么车,房子多少平米,钟点工一小时从七元升到八元,房价、股票跌了涨了,单位领导如何,老公如何不体贴,婆婆如何没眼色……难道我今天遭遇的一切,仅仅是为了重复这些天天在办公室聊,连吃饭上厕所都在聊的话题吗?那还不如随着地铁轻微的晃动,我独自闭起眼睛,一任思绪的碎片缤纷地在眼前闪来闪去呢。

让我松口气的是,黄霖两站后就在发展站下去了,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我惯常在地铁上做的白日梦,一任思绪漫游,用不着搜肠刮肚想一些应该说的话去应付一个本来熟悉其实早已陌生的女友了。我这么想着,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黄霖。地铁这时候显得空了一些,似乎一大群人随着黄霖一起卷了下去。所有原本贴在一起的人们都松弛地舒了口气。人们终于能够伸开手,呼吸着空气,并渐渐恢复意识,相互分辨着彼此的样貌了。我抬起头来,这时候,我看见了他——

他就坐在我正对面,穿一件白底蓝纹棉布衬衫,腰身扎在咖啡色细灯芯绒裤子里,看上去干净利落,挨近了说不定还会闻到刚刚洗澡后的肥皂味;小平头修剪得一丝不苟,脸色苍白,额头狭小,鼻子出奇的尖;眉毛之间、鼻弯与嘴角之间都有浅浅的皱纹,如同白纸上橡皮擦不掉的铅笔痕,这表明他年纪不小了。他戴着一副大墨镜,腿上横放着一个擦拭干净皮质上好而边角已经磨损了的黑色大公文包,双腿紧紧并拢,两只手并排、拇指在内四指在外地用力抓着公文包,手指的纤细白皙与公文包的厚重形成明显反差。我不禁多看了那双手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投到他身后的玻璃窗上,因为我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我。他的眼睛藏在墨镜后,看不见眼神。他一定透过墨镜在观察我,这让我有点儿尴尬,甚至有点儿恼怒:这个不礼貌的家伙!但他并不让人讨厌,模样倒蛮绅士,甚至身上有种说不清楚是拘谨、哀怨、忧郁还是病态的美感。这让我有点儿好奇,便假装以对面玻璃窗为镜子,拿手抚弄自己的刘海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情来——他还是在看我。

2

戴俊是天天坐地铁的上班族。早上从康庄大道站上来,坐到群众广场站,出站口走五分钟就到公司。晚上六点准时离开公司,又坐地铁回去。康庄大道站是终点站,他打个出租,一个起步费就到家。可大多时候,他宁可走这半小时路程。一整天坐在办公室,走走路恰好可以锻炼锻炼、降低血脂,又能顺路买买小菜。

戴俊在家里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爸爸,在公司里是爱岗敬业的好员工,在社会上是洁身自好不惹麻烦的好公民。戴俊也很以一切公认的社会道德准则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或者说,这些公民准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渗透在他的日常行为中,他并不刻意,而是下意识地在遵守着它。假如一种准则成为了习惯,一旦这种准则被打破,人就要生病,事情就乱套。戴俊认为,这几十年来他不生大病,生活也不混乱,有条不紊地读书、工作、成家、生女儿,在公司里从一个年轻小职员成为现在的会计师,全依赖对这些规则的习惯性遵守。

每天早上,他五点半起床,淘好米放在瓦撑,小火焐着,再去睡回笼觉。到了六点半,不用闹铃,他会准时醒来,起床洗漱,将妻子淑芬和女儿贝贝唤醒。这时候粥已熟了,他将瓦撑开关调到保温档,就拎了布袋子出门买油条、小菜;去小菜场的路上可暴走十分钟,他一边走一边抡着胳膊,也算有了早锻炼。回来辰光,淑芬在开门开窗通风透气,贝贝还在对着镜子看脸上新长的痘痘。戴俊摆好了碗筷,一家门围牢饭桌子沉默地边吃粥边听早新闻。粥烧得正好,米粒恰好开花,汤水浓稠,又不过烂,戴俊早就摸清了米水比例及瓦撑烧粥时间以及一家三口早上的饭量。十年前一个老中医对他讲:早上吃粥暖胃,最养生的法门。老中医列举了十个近百岁老人的长寿秘诀,都是吃粥。戴俊是相信事实、相信一切科学数据的。从此他就天天烧粥吃,贝贝有时不耐烦地叫起来:“爸,早饭能不能改改,老是粥,烦死忒勒。”戴俊总是耐心劝慰:“粥吃到胃里,暖烘烘的,真真蛮什一的。”至于油条,是在固定人家那儿买的,戴俊不要路边摊头的油条,宁可多走路到菜场附近一个专做早点的上海百年老店去买。

吃罢早饭,各自出门。家里有辆夏利,是早些年淑芬工作所在的银行里补贴车款五万元,再贴了一点儿买的,就让淑芬开,也顺便送贝贝上学。淑芬早嚷嚷着要换辆新车,她看中一款帕萨特,说是单位同事纷纷淘汰夏利,再开下去面孔都没了。戴俊没有淑芬那么冲动,他总是以做会计师的习惯,有条不紊地预算家里的财务。他是计划今年内搬进新房,在明年年底再买辆新车。戴俊自己倒更愿意乘地铁上班。一趟地铁,前后路段稍微走走,很便当。每天,等淑芬贝贝走了,戴俊检查好门窗是否关好,这才出门。一到地铁站,他固定去拿一份免费赠送的《时代报》,坐在灰色塑料靠背椅上边等地铁边看起来。早晨的地铁站,有一种夜气刚刚散去的清冷空虚的味道,灰白灯光将每个起床不久、朦胧着眼神的疲倦面容映得发绿发蓝。虽然赶着上班的人很多,地铁站却很安静,只是定时传来千篇一律、可以充耳不闻(假如真不想听的话)、没有滋味的报站声。地铁临近时急促的喘气声、铁轨碰撞声让人们振作起来,站头上有了轻微骚动。等门哗然打开,人们惯性地拥出,惯性地挤进。因为是起点站,戴俊总有座位。他一坐下来就继续看报纸。其实只要他稍微抬头,也会发现几乎所有的脑壳都垂着在看报纸。早晨的地铁里有一种固定气氛、一种惯常吸力,以至于形成一种固有文化。在这个固定的空间时间,不看报纸,还能做什么呢?再说现在是信息社会,戴俊懂得活到老要学到老,不抓紧时间了解信息,就很容易变成“憨督”。

但是这段辰光,戴俊总比淑芬贝贝早走,提前半小时就出门了。他是要在希望路站下,去离站头走五分钟路程的希望新村弯弯。他在那儿买了套房子,是赶着房价上调前买的,现在翻了不止一番。真真蛮上算。三室二厅二卫,一百三十五平方米,小高层的十一楼,楼层好,又是一梯二户,清清爽爽,还很透亮。这个楼盘里的房型位置,戴俊反复比较观察过,其他套房,前面都有楼挡着,独独这套,正对着通道,一点儿遮挡都没,两个大房间又都朝南,采光是真好。为了买房,戴俊研究了大半年《楼市周刊》,跑了十来个新开盘小区。本来他已经在别的小区下了定金了,突然发现这套房,满意得不得了,怎么办?他就天天坐在人家房产公司硬生生磨,磨到人家烦了,就将定金讨了回来。房子买好了,事情才开始,然后就是找装修公司、买材料。好不容易房子装修好了,都要搬进去了,人家和戴俊讲,不能就这样搬进去,墙面漆是有毒气体,会损害孩子智力的,对大人身体也不好。戴俊想想有道理,贝贝已经高二了,马上要读高三,如果因为墙面漆破坏了智力考不上大学,那可不值得。还是忍一忍,等气味散光了再搬吧。所以,这段辰光,戴俊是天天提早半小时离家出门,坐了地铁,到新房子那儿弯弯,去开窗透气。夜里下班了,再去关窗。淑芬见戴俊天天这样跑,都不耐烦了,说:“空荡荡的房子,窗户让伊开一天有啥?”戴俊摇摇头说:“妇人之见!窗户开着,有多少危险事情会发生啊:刮风刮掉玻璃窗了,从十一楼刮下来,不要出人命啊?落大雨,雨水灌进窗户,墙壁地板不就泡汤了?再讲不定,还有小偷爬进来呢。”

要是当初不这么透气透几个月,开窗关窗,戴俊一家早就搬到新房子去了。若是搬进去了,后头的事情大概就不会发生了。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2011年第2期《青年文学》杂志》)

顶:184 踩:176
对本文中的事件或人物打分:
当前平均分:-0.56 (695次打分)
对本篇资讯内容的质量打分:
当前平均分:-0.16 (640次打分)
【已经有0人表态】

读者服务|经销商服务 |作者服务|人才招聘|友情链接
Copyright 2006 中国青年出版总社 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 12031540号-4
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 (署)网出证(京)字第146号 京公网安备 1101010200470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