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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第2期:弋舟《外省书》(中篇小说)

来源:中国青年出版总社     作者:admin    2010年12月08日    字体:     浏览:1112

外省书

文/弋舟

我梦见了金斯伯格

他向我讲述垮掉的生活

——娜夜《梦见》

A

我被医院派往外省完成一个合作项目。上火车前,我照例和庞安小聚了一次。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有趣,庞安这时候已经是我的前妻了。我和庞安离婚后,彼此之间反而滋生出某种温和的亲密,经常会聚在一起,或者吃顿饭,或者一同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散散步。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当然引起了同事们的好奇心,每当我和庞安并肩出现在大家眼里时,他们难免要在背后议论纷纷。尤其是,在我们这对前夫妻的身边,通常还伴随着庞安的现任男友管生。这样的组合不免令人瞠目结舌,大家当然难以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我们已经基本上不苛求生活中会有什么额外的理解了,而且话说回来,其实连我们自己,对这样的局面也是难以理解的。

时间还早,我、庞安和管生,坐在火车站前的一家茶楼喝茶。说起我此行的目的地,管生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往事。他说,上次你就是被派往兰城的啊,这么快,一眨眼就三年了。我看了一眼面前的庞安,发现她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住,又骤然扩散开。我是眼科医生,对人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保持着偏执的注意力。我也被管生的这句话打动了,某种对于时光、对于生活的叹息,水一样漫漶开来,使我不能够区别从前与现在。我几乎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逆转,它轰隆隆地倒流了回去。——庞安依然是我的妻子,我们此刻不是坐在火车站前的茶楼里,而是坐在自家的阳台上,依然如同昔日一般昏昏欲睡地晒着太阳。三年的时间本来并不足以令人欷歔,两次兰城之旅似乎也构不成神秘的巧合,但是你要知道,三年前,我正是从兰城回来后,和庞安离的婚。这样你就该明白了,是我和庞安的生活,赋予了时间和地理额外的意义。本来我们似乎已经遗忘了,但是管生旧事重提,让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庞安就是在这个气氛下对我说出乔戈的。她让我到了兰城后,去看望一下她的这位大学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乔戈的名字,非常奇怪,当我听到这个名字时,居然有种嫉妒的感觉。要说嫉妒,我大概更应该嫉妒的是眼前的管生吧,可对于管生,我没有任何不良情绪,我甚至觉得这个小车司机人很不错,一点儿也不令人反感。那么,是什么让我对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产生了奇怪的嫉妒呢?我想这和我们眼下的气氛不无关系,还有,就是庞安说到乔戈时的神态——她在这个凝重的气氛之下,神态也不无凝重地对我说,到了兰城,你替我去看望一下乔戈。我觉得庞安的语言似乎有些问题,她使用了“看望”这个词,这让我下意识里觉得,我将要“看望”的这个乔戈,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可仔细琢磨,又觉得其实并无不妥。总之,乔戈这个名字让我心绪不宁。

本来还早的时间,在我的不宁心绪下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使得本来充裕的时间突然变得有些仓促。当我们手忙脚乱地冲进站台,我上车找到铺位、扑向车窗向他们挥手作别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庞安在月台上神情凌乱地向我不住挥手,我看到她哭了,是什么让她的眼泪汩汩流淌?

我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她居然抱着一口大鱼缸上了火车。这口鱼缸就摆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它太大了,让人无端地担忧,它随时会被运行的列车晃下茶几,但没想到,最终是鱼缸里的那条锦鲤安慰了我。它有一尺多长,花色似锦,背脊笔直宽阔。这条体态优雅的锦鲤仿佛凝固在了那口鱼缸里,一动不动,却又生机勃勃。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我无法相信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切巧合到了虚幻的地步——要知道,三年前我自己也是养了那么一缸锦鲤的,我曾经对其中的一条锦鲤格外地赋予一些神秘的象征。结果它死掉了,随着它的死亡,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最显著的一个后果就是:我因此和庞安离了婚。我还记得,三年前我去往兰城之前,曾经这样叮嘱过庞安:照顾好鱼,万一停电,就换换水,这样它们才不会缺氧。天气这么热,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半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那神情,一定是符合一个独身旅客定会有的落落寡欢吧。透过眼前那口鱼缸,我可以部分地观察到对面的那个女孩。女孩的脸透过水和玻璃的折射进入我眼里,自然会变得光怪陆离。她的脸颊恰好在鱼缸鼓起的那部分缸体后面,因而夸张地向两边膨胀着,说是如同一只蛤蟆,也真的是恰如其分。但是当她的眼睛处在那个鼓起的部位后面时,我不禁又感到一阵巨大的心酸。我看到她的眼睛骤然放大,大到一种无辜的地步,那种突如其来的茫然,真的令人心生凄凉。我一度想要探起身子,把这个女孩的真实面目看清楚,但是立刻又打消了念头。如今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去搞清楚一个女孩子的相貌了。我安静地倚卧在铺位上,像一条苍老的狗,回忆着其实并不算久远的往事。

三年前,春天的时候,我决定养一缸鱼。这个想法是在一个午后产生的,那时我照例正和庞安躺在家里的阳台上晒着太阳。这个习惯我们保持了很久,几乎和我们的婚龄一样长。这看起来有些古怪,喏,一对年轻的夫妻,却习惯于在午后各自安静地睡在躺椅里晒太阳。你可能会指出这是因为我和庞安之间缺乏激情,你若真这么说,我也无法辩解,我还要庆幸,你说的只是“激情”,并没有严厉地说出“爱情”,如果你说我们之间缺乏的是爱情,毫无疑问,我将更加无言。让我无法开口的,并不是这个判断的准确性,是因为这个判断的大而无当,它太虚无了,我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事实上,我和庞安的感情一直不错,说一些细节,你恐怕会不信。比如,我们可以整整几个小时拥抱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只是抚摸着彼此的头发。所以,我更加愿意把我和庞安之间的问题归结在缺乏激情上面,这样问题就简单了。我们都是医生,不免都有着医生特殊的癖好与气质。而且,作为医生,我们深谙阳光对于人的重要性,阳光对于人的意义,一定不会比爱情重,却也一定不会比爱情轻。所以,我们这一对年轻的医生夫妻,双双躺在午后最充分的阳光里。

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许多斑斓的光跳跃在我们闭合的眼皮上,世界有时候会因为这些光斑产生出另外的意义。有一天,当我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却发现窗外阳光收敛、雨水滂沱。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的第一个直觉就是,我们,我、庞安,就是两条寂寞的鱼。是眼前的景象决定了我的感觉。我向着窗外望去,看到雨水从窗子的玻璃上不懈地流淌而过,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就是一条鱼的目光。我一边以一条鱼的目光打量着世界,一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养一缸鱼。这个决定突如其来,却又仿佛酝酿已久。

我有了决定,却又无从下手。因为我实在不懂得一缸鱼该从何养起。后来我找到了医院的小车司机管生。管生很年轻,却有着一个老年人才有的兴趣与爱好,他热衷于饲养各种花草和鱼类。就是他,向我推荐了锦鲤。我们并肩站在花鱼市场里,管生指着那些华丽而矫健的锦鲤对我说,这种鱼皮实、好养,而且性情温和,所以有个讲究——养在家里能够令生活中的一切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和谐。我被管生打动了,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下了十几条不同品种的锦鲤。

这缸锦鲤买回来后,我和庞安的生活规律就发生了变化。午后我们不再躺在阳台上晒太阳了,而是双双坐在鱼缸前看那些锦鲤。庞安对这缸锦鲤喜爱有加,其中有一条品种叫“大正三色”的,格外令她着迷。这条鱼的品质不仅仅局限于它漂亮的外观,它有着一种非凡的庄重,几乎总是安静地悬浮于水中,可以连续数小时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风格,不禁让我们联想到了我们自己之间那种长达数小时的安静拥抱。有了这条鱼的存在,那一缸鱼似乎都变得温文尔雅了。它给那个鱼缸里的世界赋予了一种秩序,并且逐渐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开始暗示与归纳着我们的生活。在我和庞安心里,是把它当作那一缸鱼中的领袖来看待的,而且渐渐的,我和庞安都心照不宣地对这条锦鲤赋予了一些玄秘的象征。后来我觉得,就连庞安的神情都越来越接近这条锦鲤了,有着一种惘然若失的风度。

重新说起那条锦鲤,其实并不是我所愿,它本来已经成了我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禁区,说是禁忌也不为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生活之中总是充满了隐喻和启示,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其实却昭示着我们的命运。我觉得,那条锦鲤在我生活中短暂的存在,已经统摄了我整个一生的秘密。

眼前的这条锦鲤在形象上与我记忆中的那条毫无相似之处,无论色泽还是斑纹,都大异其趣。但看得久了,心中突然就有一些冲动,很想去和它的主人探讨一番,说我自己曾经也是养过锦鲤的。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不自觉地倾起身子,试图和对面的那个女孩搭话。

正在这个时候,我们这节车厢的列车员过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口鱼缸。我觉得她在看到后似乎克制地惊叫了一声,然后,令我非常不解的是,这个列车员却冲着我发起火来。谁让你把鱼缸带上来的?她指一指我,又指一指鱼缸,说,这是危险品!对于她的说法我不能赞同,我不认为一口鱼缸应该被定义成危险品,于是不由得就要和她去辩论,却忘记了自己其实和这口鱼缸并没有任何瓜葛。它怎么会是危险品呢?我很不服气地反过来质问她。它怎么不是危险品!列车员有些张口结舌,但是她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反而更加生气了。她强硬地要求我,你把它给我弄到车下去!这时我已经认识到这里面出现了误会,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澄清事实。我侧眼看了看对面的那个女孩,她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孩,看起来甚至有些愚蠢。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这个感觉其实是不带丝毫贬义的,我只是觉得她非常青春,青春到了让人觉得有些愚蠢的地步,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颟顸,让人觉得你对她毫无道理可言。面对这样一个女孩,我怎么能把列车员的矛头纠正过去呢?那样显得太不体面了。

我只有换上一副顺从的样子和列车员商量。我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既然已经带上来了,弄下去显然不太好办,我们能不能用其他办法解决呢?列车员蹙着眉头,我不再和她纠缠“危险品”的定义,这一点也许令她感到宽慰,她理直气壮地坚持说,这就是危险品,我们有规定,超过尺寸的玻璃是不允许带上车的。我想纠正她,说这并不是一块玻璃,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去做。不能再次激怒她了,何况想一想,这口鱼缸也的确是有危险品的嫌疑。于是,我态度端正地说,那么你们怎么处理带上车的玻璃呢?没收!她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

我真是进退两难。如果这口鱼缸从我的手里被没收掉,无疑将是一件万分尴尬的事情。可是如果我现在闭嘴,把困难转交给它真正的主人,那么我想,剩下的旅途必将会成为一场漫长的煎熬。我只有硬起头皮迎难而上了。如果它真的只是一块玻璃,那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看,它毕竟还是一口鱼缸吧?我强调说,而且,里面还养着一条鱼!我们能不能灵活一些,按照行李超重来处理呢?说完我就后悔了。行李超重是要补票的,我不能肯定,让对面那个女孩支付这笔开销是否是她乐于接受的结果。果然,当列车员表示可以依照我的建议来处理时,那个女孩把头转向了车窗外景致怡人的田野。至此,我已经毫无退路,我只有向列车员递上了二十元钱。列车员把票据塞在我手里以后,要求我把那口鱼缸转移到茶几下面。很显然,她依然坚定地将这口鱼缸视为危险品。我动手抱起了鱼缸,它出乎意料的重。当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脚下时,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滋味。你这样还是妨碍了其他旅客,你得向人家道歉。列车员临走时这样向我说。

她说的“其他旅客”,自然就是我对面的那个女孩。这个旅客在列车员离开后,突然回过头来,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她可能被憋坏了,我看到她整张脸上的那种愚蠢都成为了红色的愚蠢。

B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这个女孩叫徐未。我们其后的交谈里又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就是,我竟然在这个女孩的嘴里,再一次听到了乔戈的名字。有很长一段时间,乔戈的名字在她的嘴里是用“舅舅”来代表的,她情绪饱满地向我说起了她的舅舅。

我们的交谈当然是从那口鱼缸开始的。她并没有对我表示谢意,我的行为除了让她脸上的愚蠢憋出了红色,并没有令她产生丝毫的感激之情。不过我得承认,她脸上的愚蠢成为了红色以后,反倒令她显得很可爱。愚蠢和红色这两样东西相互作用着,彼此都显得热情洋溢。她告诉我她叫徐未,在柳市读大学二年级。我也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当她得知我是一个医生时,那个乔戈就披着“舅舅”的外衣出场了。我舅舅也是一个医生!她几乎是欢呼了一声,然后她指着茶几下的鱼缸说,这条鱼就是我带给他的。

知道吗?她压低声音问我,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带给我舅舅一条鱼?是啊,为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答案,但我想这无外乎还是那种青春的愚蠢在作祟吧,类似的行为我们都曾有过。比如,不远万里地从海边捡拾一些其实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的石头回去,因为我们都青春过,难免都曾精力充沛。她看出了我隐蔽的不屑,有些赌气地自己给出了答案:是为了爱情!

当然,这个答案也没有格外出乎我的意料,她提起了爱情,这并不令人吃惊,青春总是和爱情有关吧,就如同鱼和水的关系。但是“舅舅”这个身份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禁要这样猜测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居然和她的舅舅产生了爱情。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因此只是“噢”了一声,并尽力克制住我的好奇。不料她却突然改变了话题。她郑重其事地问我,你擅自处理了我的鱼缸,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我当然感到难堪,觉得自己说出的话都有些狡辩的味道。是啊,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我说,你这样去理解,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事实上,我只是觉得一口鱼缸不该成为什么危险品。你知道吗?我自己也曾经养过鱼,所以对鱼缸多少有些感情。她脸上刚刚褪下的红色重新泛了上来。真的?你也养过鱼?她很认真地问我,也许,你养的也是我鱼缸里的这种锦鲤?甚至和我的这一条长得一模一样也说不定呢。我当然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讽,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对她感到厌恶,青春除了和爱情有关,也和自以为是有关吧,这是可以被原谅的事情。我摇了摇头说,不,我养的是一条小鲨鱼。小鲨鱼?她脸上是那种害怕被愚弄的谨慎表情,她甚至思索了一下,然后比较有把握地说,还是不能相信你,你们这样的中年男人,总是会有许多花招的。

我被她逗乐了。我说,我们还是不要说我了,说说你舅舅吧,他也喜欢养鱼吗?

我舅舅?不,他不喜欢养鱼。她依然陷在某种情绪里难以自拔,而且,他和其他中年男人不同。有什么不同呢?我饶有兴趣地问,同时心里多少有些内疚,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逗弄着一只小狗。她回答说,我舅舅很单纯。说完后,似乎又觉得不妥,所以补充道,当然,我舅舅完全是个成熟的男人。我对她的话表示肯定,我说,不错,单纯其实和成熟并不矛盾。我没有想到,她把我的肯定又看做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表现了。她有些挑衅地说,是吗?那你举几个例子给我。我有些被动,好像被自己逗弄着的小狗咬了一口。然后她呵呵地笑了,我的被动终于让她感到满意了。这样也好,她一满意,对我的态度就亲密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之前我们虽然各自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但气氛多少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我们的脊柱都有些僵硬。但是现在,我们都松弛下来了,各自倚靠在被子上,只把头微微仰起以保证可以面对着面。

她就是在这样的姿势下断断续续地对我讲了一个有关舅舅的故事。

故事是从一堆篝火明亮的光明之中开始的。她说,这堆篝火一直照耀着她的舅舅,当舅舅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时候,她甚至看到了两团明亮的火光映照在舅舅的眼镜片上。我得承认,她讲述时表现出了很好的文采,我想这和她的专业不无关系,她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对文学当然不会陌生。而且,处在青春期的女孩,总是有些模糊的忧伤,这种忧伤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文学意味。

下面就是她的讲述,我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整理,比如,省略了一些我自己的不必要的插嘴,以保证它的完整和清晰:

在舅舅的记忆里,那堆篝火是为了分别而点燃的——它燃烧在毕业典礼后的夜晚里。

那天夜里,火焰熊熊,将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辉映得灿烂夺目,每个人的脸仿佛都被涂抹上了一层黄金。这其中只有一个女生例外,她用双手遮住面部,像是试图挡住眼前耀眼的光明。舅舅发现,当这个女生的双手偶尔移开的瞬间,暴露出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就有一股惘然若失的情绪像水一样汩汩流出。年轻的舅舅并不熟悉这个女生,只隐约知道她的名字。但是那一天,当那个女生起身离开篝火的时候,年轻的舅舅却朝她追踪而去。很多年来舅舅回忆起那天夜里自己的举动,唯一可以归纳出的理由就是:他当时喝醉了,在毕业聚餐上他喝了过量的啤酒,而且,分离的情绪、灿烂的火焰,都放大了酒精的作用。他尾随着那个女生,看她走入了操场角落里隐蔽的厕所。远处的篝火依然在燃烧,回望过去却变得蓝幽幽的了,同学们的身影在火光下袅袅浮动。有人在背诗,诗句在夜空中有了重重叠叠的回响般的效果。

舅舅在那天夜里看到了一块隐在黑暗中的白色,仿佛一只饱满的气球,悬浮在无尽的幽暗之中。从理论上讲,舅舅在那一夜窥视到的应当就是一个女生的屁股,但事与愿违,从目睹到这团雪白的东西之后,这团东西在他的心中就从未和身体联系在一起,它只是一团颜色,或者是一团光。和这团光一同到来的,还有那种淅淅沥沥的水声。当然,在舅舅的听觉里,那也不是一个女生解手的声音,它是一种忧伤的音符,淅淅沥沥……

舅舅当然是恍惚的,做这样的事情第一要紧的就是隐蔽,但是恍惚的舅舅显然忘记了隐蔽的重要性,他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于是,那个女生解完手起来整理裙子的时候,突然就发现了舅舅那双闪烁着的眼睛,它盯着她的身体,眼镜片在星光下熠熠发亮。舅舅几乎是和这个女生一同惊醒的,当这个女生将要无可遏制地惊叫出来时,舅舅首先发出了声音,不要叫!

不要叫啊——求求你! 舅舅用痛苦、喑哑的声音乞求她,求求你!

那个女生没有叫喊出来。她只是在片刻的失措后从舅舅的身边跑了过去。舅舅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奔向了那堆篝火,巨大的恐惧让他颤抖不已。当舅舅平静下来重新回到篝火边时,他看到那个女生依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面部。同学们在背诵诗歌,那是一首北岛写的爱情诗,恋爱着的和没有恋爱着的,都被这首诗打动了,他们神情虔诚,每一句都背诵得仿佛誓言一般庄严。

这诗句里的情绪在那个篝火之夜深刻地感染了舅舅。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但是年轻的心却被这坚贞的爱情誓言所击中。他正陷在与大学时代告别的特殊情绪中,并且,刚刚噩梦般的做出了一件猥琐的事情,这一切奇妙地作用在舅舅的心里,让他在爱情诗的诵读之中,无法言说地爱上了那个女生。

我讲的这些,你可以理解吗?女孩讲完后,突然重新对我流露出不信任。她可能突然意识到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要知道,在她谈及舅舅的空隙里,我们已经结伴去餐车吃过一顿饭了,她却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某种不妥。我们是下午四点钟上的火车,而这时,车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车厢里的灯光掩饰了她脸上的红色,我只从她的眼睛中看出了她的不安。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直勾勾地望着我,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为了打消她的不安,我真诚地说,我想我是可以理解的,有时候爱情发生得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对了,尤其还伴随着诗歌,我知道,诗歌有时候的确是能够蛊惑人的。为此,我还向她补充了一个细节。我对她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位女诗人,她的两句诗曾经感染过我:我梦见了金斯伯格,他向我讲述垮掉的生活。有一段日子,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两句诗,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那段日子里,我不可避免地经常会梦到那个秃顶、大胡子的美国人,当然,至于究竟是不是金斯伯格我就无从知晓了,那个秃顶、大胡子的美国人也没有在梦中向我讲述什么,不过,要命的是,那段时间以来,我居然真的觉得自己的生活垮掉了,那是一种默默的情绪,倒也不是颓废,也不激烈,甚至反而使人安静。可是,我觉得我的生活,垮掉了。

我的话并没有令她完全踏实下来,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相信,作为一个眼科医生的我居然会有写诗的朋友。实际上我说的完全是真话,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是什么原因令我向一个陌生的女孩袒露了自己隐秘的情感呢?我想这和她的那个舅舅有关。我得承认,她讲的故事打动了我,那个舅舅的形象似乎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存在着,我对他并不陌生,甚至有种亲切的熟悉,我们只是失散多年,如今却在她的故事中百感交集地重逢了。我很想把她的故事听下去,害怕她的讲述被可恶的不信任打断。直到这时,我依然在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女孩最终会和她的舅舅产生爱情。我们总是对违反常态的情感兴致盎然。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那么,后来呢?我问。

后来?女孩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把故事的情绪接上。她说,舅舅毕业了,他们各奔东西。但是那个女生永远留在舅舅的心里了,他因此拒绝所有的女人,舅舅的内心固执地对那个女生保持着一种忠诚。女孩用这样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结束了她的故事:三年前舅舅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女生,但那个女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然后女孩就沉默了,似乎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趣。她从包里摸出一只耳机塞在左耳里,自顾自地听起来。她完全躺了下去,两只膝盖蜷起来,头枕在一只手下面。我依然保持着一种不规范的坐姿。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傻,好像有些眼巴巴的,而她突然换上了根本不认识我的模样。我因此有些痛恨青春,我觉得青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就是这样朝三暮四。我只好也躺了下去,躺下去后我可以通过茶几下的空隙看到她。我看到她在微笑,但我知道,她的愉悦是来自那只耳机里的内容,与我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这时候我听到了那种微弱的水声。循声而去,我看到了茶几下的那口鱼缸。如今我是俯视着它的,就看到了那条锦鲤在水中气定神闲的游弋姿态。这口鱼缸很大,这条鱼也很大。我不由得就要这样认为,这条鱼是何其智慧啊,它认清了形式,明白自己并没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就采取了体面的姿态,干脆不去做无谓的尝试,只是偶尔轻轻摇曳尾鳍,温煦地划动水面。我侧卧着,看着这条锦鲤理智的身姿,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2011年第2期《青年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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