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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家族(彩版11月上)

来源: 未知    作者:admin    2010年12月02日    字体:     浏览:1350

  

驴家族

文/汤素兰

7岁那年,我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弟弟。从此以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的眼睛全都盯在弟弟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了,我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孤儿。我开始怀疑: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的,只有这个弟弟才是他们的亲骨肉。这个问题让我彻夜难眠,坐立不安。我开始竖起耳朵听家里人的脚步声,听他们的谈话。我开始斜着眼睛看他们。我想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听出一点儿什么破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我真正的家,我的亲人。

我的眼睛因为总是斜着看人,慢慢地就变成了斜视;耳朵因为总是渴望听到秘密,而越长越长。到十五岁那年,我变成了一个斜眼,还长着一对又尖又长的驴耳朵。长成这么个模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是灾难。

快乐的是我的弟弟。他喜欢揪我的耳朵玩。因为我的耳朵是如此与众不同,他还以为是一个特别新奇的玩具。但只要他跑到我跟前来,我就对他吼叫:“傻瓜!离我远点儿!”我从学校退学了。我羞于见人。可奶奶偏偏说,我的样子很漂亮。她甚至还把她当年做新嫁娘时戴过的一副银耳环给了我,让我戴在我的两只又长又尖的驴耳朵上。

我怀疑她是想出我的丑。但那对耳环实在漂亮,简直漂亮极了。我当时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让我非常伤心。我仔细地想了一遍我所度过的十五年的岁月。我记得有些夏天的晚上,我躺在奶奶的怀里看星星,奶奶用扇子给我扇风。我记得有些冬天的早上,外面大雪纷纷,爷爷会牵着我的手,送我到附近的学校去。我记得有些明媚的春天,妈妈带我去走亲戚的时候,总要从灶上的大铁锅上抹一点黑黑的烟灰,涂在我的额上:“我的女儿这么漂亮,可别让路上的人抢走了!”我记得有些秋天,爸爸从山外面回来,打老远就会喊:“我的漂亮女儿在哪里呢?快来穿我给她买的新衣裳呀!”

想起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得无比的宽容了,我为我能如此宽容而感动。我决定从他们家(在心底里我已经不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带走一样东西,留作纪念。于是,我接受了奶奶给我的耳环,让妈妈亲手把它们戴在我的驴耳朵上。

我们家的房子后面, 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山坡陡峭,岩石坚硬。每天晚上,当他们都熟睡了之后,我便悄悄起床,扛着一把十字镐,到山坡上去挖洞。我要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一年以后,洞够深了,洞口的伪装也准备停当。一天晚上,趁他们熟睡后,我离开了他们。这一次,我没有带十字镐。我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的驴耳朵上,戴着那副银光闪闪的耳环。我把自己关在那个黑乎乎的洞里,用砖头和泥块把洞口堵死,我不想再见到我的家人。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又过了多少天。我想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心我的斜眼和我的驴耳朵了。我也不用再去想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母亲狠心地把我抛弃,让我在现在的这个家庭里长到十六岁。

但是,我的家人发现了我。确切地说,首先是我的弟弟发现了我。他玩耍的时候,再没有一对大耳朵可揪了,觉得怪寂寞的。他开始找我。当他开始找我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便跟着他一起找。当我的爷爷奶奶开始找我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也开始找我了。

他们在我的房子里找到了十字镐,在山坡上找到了和十字镐上的残渣一样的泥土,在岩石上找到了被刨挖过的痕迹。爸爸妈妈挥舞十字镐,爷爷奶奶用手扒开泥土和砖块。弟弟最先冲进洞里,他叫起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一头驴子!”

我以为我死了,其实没有。我在山洞里待了半个月,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头驴子。如果不是耳朵上还戴着奶奶的银耳环,我想他们绝对认不出我了。

他们用手抚摸我光滑的驴皮。我挥动尾巴,狠狠地抽打他们的手,大吼一声:“你们别碰我!”可是,我只发出了“咴——咴——”的声音。

我看见他们的嘴在动,可是,他们说的什么,我再也听不懂了。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里,泪水晶莹。我的内心一阵冲动,靠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身边,我让他们的手抚摸我光滑的驴皮。他们流过面颊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明白了:不管我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真的非常非常爱我!哪怕我是斜眼,长着一对驴耳朵,他们也认为我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弟弟不知道驴子就是我变的。但他为家里添了一头驴子而兴高采烈。他整天围着我转,我不再躲开他了。我把耳朵伸到他胖胖的小手心里,让他能揪到我的耳朵。他常常抱着我的头,和我说话:“小驴子,你知道我的姐姐哪里去了吗?她的耳朵像你,她是我最好最好的姐姐!总是跟我一起玩……”

说着说着,他常常也会哭起来。当他的眼泪滴在我光滑的驴皮上时,我的心总有一种要碎了的感觉。我很想告诉弟弟:“我爱你!”可是,我只能发出“咴——咴——”的驴叫声。

有一天, 奶奶对爷爷说,她要出门到亲戚家去一趟,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奶奶走后,弟弟天天哭着叫着要找奶奶。半个月以后,爸爸妈妈扛着十字镐,爷爷带着弟弟,弟弟牵着我,我们一起上了后山,来到我以前待过的洞穴前,洞口又被砖头和泥块堵死了。爸爸妈妈刨开泥块和砖头,弟弟又牵出了一头驴子。

“咴——”那头驴子对我叫一声。“咴——咴——”我对那头驴子叫了两声。

奶奶已经变成了驴子。

夜晚,我和奶奶躺在牲口棚里金黄的干草堆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说话。我们说的都是驴子的语言,彼此都能听懂。

奶奶说:“孩子,我实在怕你太孤单了,怕你不能照顾自己,才决定变得跟你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轻轻地说。

“可我现在又担心你爷爷太孤单了,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声音更轻了。

自从奶奶也变成驴子以后,爷爷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坐在牲口棚前发呆。

有一天,爷爷失踪了。

爸爸妈妈一定猜到了爷爷早晚会有这一天。因此,爷爷失踪后,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倒是弟弟整天哭哭啼啼的:“我要爷爷!我要奶奶!我要姐姐!”

半个月后,爸爸妈妈扛着十字镐,带着弟弟,弟弟牵着我和奶奶,又一次来到了后山的山洞前。爸爸妈妈挖开洞口,刨掉砖头和泥块,弟弟冲进洞里叫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呀!又一头驴子!”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头驴子是爷爷变成的。奶奶朝爷爷跑过去,他们的头在一起亲热地摩挲,尾巴甩来甩去。弟弟说:“爸爸妈妈,你们看,这两头驴子在亲嘴呢!”

爸爸妈妈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奶奶躺在牲口棚的干草堆上,说了好久好久的话。爸爸妈妈抱着弟弟,一直坐在牲口棚前。他们看一会儿我们,又说一会儿话。我们也看一会儿他们,又说一会儿话。有的时候,我们彼此看着,什么都不说。我们彼此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有当我们的眼睛相望时,我们才深知:我们是一家人。

我以前有一个习惯, 每天早上醒来,总要到家里的每个房间里看一看。即便变成了驴子以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我走出牲口棚,到每间房子里去转悠。我发现,爸爸妈妈不在房子里,弟弟也不在房子里。

我撒开蹄子朝后山跑去,来到我曾经待过的那个山洞前,“咴——咴——咴咴——”地叫起来。我是用驴子的话在叫:“爸——妈——弟弟——”

爷爷奶奶听见我的叫声,立即跑过来,和我一起寻找。我们找遍了后山,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爸爸妈妈和弟弟。

最后,爷爷说:“我们不用找了。他们已经走了。”

接着, 爷爷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们家族的人,都有一个特殊的本领——能变成驴子。

接着,奶奶告诉了我另一个秘密:弟弟不是我妈亲生的,而是妈妈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捡来的。

接着,我知道了爸爸妈妈离开我们的真正原因:爸爸妈妈如果再留下来,他们会因为渴望和我们交谈,渴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忍不住跑进山洞里去,变成和我们一样的驴子。如果他们也变成了驴子,那么,谁来照顾弟弟呢?弟弟还那么小,而他又不是我们驴家族的成员,无法像我们一样变成驴子。

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每到黄昏,我会站在竹林里,望着门前的小路,等待着爸爸妈妈回来。他们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我的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温柔的思念。

流星雨//摘自《七彩斑斓的翅膀》接力出版社,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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