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贺拉斯诗选》出版

我们如何理解公元前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他可是那个时代的顶尖诗人。他那如同大理石雕刻的诗篇，肯定是冰冷的。而今天的读者如何欣赏古典之美？这亦是完全不同于中式古典感性唯美。贺拉斯的作品，国内有过一些翻译，而这一次，诗人、译家李永毅集中翻译了他各个阶段的重要作品，将这位拉丁语大师的主要文本大范围地纳入拉译中的范畴。更进一步讲，仅仅翻译已是难，更难的是刨根问底40万字的逐行注释(其中包含拉丁语法的析解)，真有些惊心动魄！我想这对于译者来说，一定是乐在其中，他怕他所知道的“贺拉斯”，仅仅被他个人所占有。

坦率地讲，初读贺拉斯诗作，我有一些生疏和距离感。毕竟贺拉斯写的是公元前30年代左右的古罗马精神内核，他不似萨福那样的笔法，贺拉斯所涉及的范畴更宽泛，也非萨福那样灵动又抒情感人地穿越古今，叩击读者的心扉。加之，当代英美诗歌、俄语、法文、东欧、拉美诗歌亦是译界的“主流”，而古罗马诗歌的审美之风更接近书卷和史料，而非与当代生活密切相关。所以，读者很难对他的诗歌一下子就产生强烈共鸣。

也因此，译者以他不倦的努力与特有的方式，用译注、诠释几乎是过度全频地逐行解析的细腻，使我终于感悟可以用汉语的韵律接近这位拉丁语诗人的诗歌。却原来，贺拉斯及其他古罗马诗歌作品仍可鲜活地在汉语中。这真让人欣慰。我读着，会想到一个公元前的古罗马诗人如何写、为何这样写，他同时代的诗家对他作品有过怎样的看法，这些都由于译者以一种多声部叠罗汉的纵向，按照原作的音步一步步展现——这当然是译者用智慧与毅力在和古罗马诗人产生心智上的交织。

翻译不仅仅是“译”的艺术，亦需要一种超级“译商”，只有这样才能将遗忘与读者未知的史料、评介与译文共同纳入文本中。原文的音韵对应或其自创的汉语格律体，这并非大胆也须辨识力，也只有这样才是对贺拉斯作品的忠诚与信达雅。也只有这样，读者才对“永恒的原文”有了声音上近距离欣赏之可能。

我感觉，阅读时存在过隔膜感，即我对于格律体的疏离使我觉得，格律读多了，就像一种音调盘旋在脑袋里，而非现代诗风往往把手放在额头上或肩膀上摇晃一下，让我猛醒。

可是当我翻看译者对于贺拉斯音韵的详解后，我意识到，为何要对应格律，以及那些长长短短的音步，译者是否以平平仄仄的语感进行呼应，虽则这是个人的臆想，但不得不说这是扣子和扣眼的关系，译者在拼命努力。后来，我决定先读李永毅教授的逐行阐释，这样好比先用古罗马的微光照亮一下隐藏在文本后面的场景，在文化内置中沉浸一下，在译者散文体精细叙述中，使得自己的感知到达公元前变敏锐了，再去读译诗。我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这就如同先观赏每一片叶子，然后退一步，观看整体，再进一步细细观察每片叶子。我随手翻到的就有“大海与乡村”……“一天中几乎无间断忙于正事，忙碌的罗马人把午餐推至夏天的三点和冬天四点”……“泉水源头发出温柔的声响，泉水与灵感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赫希俄德的《神谱》”，等等。

每一行、每一页都闪烁着文字炼丹术所需的异域精华。那些风俗、地理人文、政治事件，不断变幻着如同从大理石的花纹中涌出，留给读者充裕的感受与再次想象的空间。当然，这些文明元素原本就存在的，但要感谢译者把这一切通过文字之旅到达贺拉斯恐怕没有意识到的国度。现在我们读着、鉴赏着这些珍宝。而这样的阅读顺序，纯属我个人的癖好。
读《贺拉斯诗选》（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5月版）需要沉寂下来，从闹腾的外界骤然沉浸其中，在读中译文的格律体时，瞥一眼左边拉丁语原文，或者想象一下，如果你全神贯注，你仿佛能听出贺拉斯音韵的声响。

翻译的功力，这一次体现为智性的预设。如同作曲，译者把贺拉斯的全部作品分为几个乐章，每一部分选用对应的汉语格式、语感和音质。这好比不同的乐章，需要不同的器乐与节奏。难怪我初次阅读时会觉得有些句子太长了，有些“顿”，我没有意识到，原来如此。翻译是手艺活是智力的前置，有时候，也要拜神来之笔所赐。

在语言的道路上，你接近哪种语言，有时靠机遇。反正拉丁语，我肯定是下一辈子也不会遇上。而选择研究拉丁语，早在李永毅熟稔英文时就开始了。他懂得做学问要从根本做起。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之后他出国接受了进一步的高端专业修炼。在他翻译重量级的《卡图卢斯（歌集）》出版之后，这次，要祝贺《贺拉斯诗选》出版，这实在是向更艰难的方向努力。与此同时，我也会谨记诗人尼采对贺拉斯诗歌有过这样的评论：“这是词语铺成的马赛克， 每个词都通过其声音、位置和意义向左、向右、向四面八方辐射着它的影响：语符的数目和空间都是最小的，效力却是最大的。相信我吧，这就是罗马风格，这就是优雅的典范。”我以为，尼采对贺拉斯诗艺进行了终极评价，而这，恐怕也是诗人兼翻译家李永毅译介《贺拉斯诗选》这部巨制的起点。贺拉斯如果知道了，嗯，他那不朽的胡须也许会抽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