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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三个字,人们再熟悉不过。对于一些人来说,它最难说出口;对于某些人来说,它须挂在嘴边。爱是情感的历程,有初恋,有热恋,有厮守;也有别离,反目,甚至形同陌路。然而,凡是真爱过的人,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文化名家,都必定曾站在爱的左右。普通人的爱,多心领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名家的爱,在心领神会之余,更为世人赞叹或惋惜,尽管鞋子合适与否,只有脚最清楚。本书辑选之文,尽出名家之手。他们是:鲁迅、徐志摩、郁达夫、许地山、朱自清、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张大千、冰心、梁漱溟、孙犁、巴金、张中行、沈从文、新凤霞、王小波、季羡林、苏步青、吴冠中、王蒙、黄苗子、文洁若、廖静文、余秋雨、贾平凹、李银河……这些文字,或自白,或信札,或叙旧,或抒情,发人深省,引人唏嘘。这些“公案”,这些“路标”,专为后来的爱的跋涉者而留。浮生若梦,爱如桥船。所以,“曾经沧海难为水”也罢,“缘深缘浅两地书”也罢,“此情可待成追忆”也罢,总是“我在爱的左边,你在爱的右边”。
第一辑曾经沧海难为水
002周作人 初恋
004胡也频 初恋的自白
009张大千 我的知音李秋君
014季羡林 迈耶(Meyer)一家
017吴冠中 忆初恋
021徐光耀 我的第一个未婚妻
028 蒙 初恋
034贾平凹 暗恋
048梁晓声 初恋杂感
055梅洁 寻找的陷阱
第二辑缘聚缘散两地书
072鲁迅 致许广平(1929年)
075许广平 致鲁迅(1926年)
078瞿秋白 秋之白华——致杨之华
084徐志摩 致陆小曼(1925年)
087陆小曼 致徐志摩(1925年)
091郁达夫 致王映霞(1927年)
097朱自清 情书一束(节选)——致陈竹隐
103许地山 旅印家书(选七)
111蒋光慈 光慈情笺
116 若瑜 若瑜情笺
122汪静之 我要变一根绿竹生在你窗前——致符竹因
128符竹因 我该怎样慰我孤栖的爱人呀——致汪静之
131沈从文 从文家书(节选)
137张兆和 兆和日记(节选)
147丁玲 致胡也频(1930年)
150梁实秋 情书五札——致韩菁清
156韩菁清 致梁实秋(1988年)
160萧军 致萧红(1937年)
163萧红 致萧军
166黄苗子 成渝间的情书(节选)——写给郁风(1942--1944)
171流沙河 致何洁(1966年)
175王小波 爱你就像爱生命——致李银河的情书
185李银河 致王小波(1978年)
第三辑我在爱的左边,你在爱的右边
190林语堂 我的婚姻
194张中行 婚事
209刘绍棠 我的四十婚庆
212冯亦代 蜜月趣事——我和小妹宗英
214丁聪 有个厉害的妻子也不错
216吴冠中 他和她
227舒乙 我的“第一眼”
231余秋雨 秋千架
241新凤霞 “向你一生负责”
257胡絮青 结婚
259张允和 我和周有光结婚前后
265黄宗英 闲说亦代
270方蕤 我的先生王蒙(节选)
280叶稚珊 丈夫比我大六岁
第四辑此情可待成追忆
286巴金 怀恋萧珊
298孙犁 亡人逸事
302冰心 我的老伴吴文藻(一、二)
32l梁漱溟 悼亡室黄靖贤夫人
326季羡林 我的妻子
328苏步青 我的日本夫人
334文洁若 忆萧乾
340廖静文 我与徐悲鸿(节选)
359周汝昌 结亲
363郑闻慧 美好岁月(节选)
初恋
周作人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 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一九二二年九月
初恋的自白
胡也频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青春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干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地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像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地思想着家乡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象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帖,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在看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这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折叠着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蛤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地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地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地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意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了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做第二次见面,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地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地,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地浮在海面,漂泊去,又漂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地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匆匆地,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地度过六年,我以为也像是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了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夹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唯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么,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地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佑,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地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唯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么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地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改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像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地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地,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像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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