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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的历史长河,浪淘尽千古风流……
岁月更迭,沧海桑田,一个在华夏大地上留传遐迩的名字,如苍茫夜空中那颗璀璨的星,穿越遥远的时空,永不陨灭地闪耀在一切有情人的眼睛里!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她的情天恨海般的传奇经历,令万千黎民扼腕叹息;她的绝代容华,盖世聪慧,令无数英雄折腰顶礼。
作家杨佩瑾以饱蘸诗情和泪水的笔触,再现了那个被史学家谓之”春秋无义战”的如磐年代,一位十五岁的浣纱女,不惜玉殒香消,锐身赴难,在吴越两国宫廷内外一场绵延十年的血雨腥风中,上演了一个哀感顽艳,旋转乾坤,使一代霸王,终成剑下孤魂的泣天恸地的故事。
八百里鉴湖,是她们永恒的眠床……
楔 子
心托明月霜剑寒
义薄云天江村暖
似水柔情牵纱去
如冰饮恨滴石穿
情到深处有若无
忠成愚时头可断
云裳翩翩舞新曲
香车辚辚诉离怨
苏台回眸君王醉
吴宫强项老臣泪
月亮弯弯女儿梦
斜阳依依太师松
苦心报吴谋七计
着意献艺响糜声
听琴瑶台流萤火
借谷金殿感知音
鸣镝连珠泣名师
锦帆扬波羡红粉
移花接木扮月老
以假乱真充贤人
梧宫秋冷小儿歌
蛇门喋血太子愤
一旦功成悲还喜
十年韶华爱复恨
鉴湖月暗千秋谜
浣溪梦萦万古情
第二十六章浣溪梦萦万古情
数年之后,一个晴好的秋日下午。
浣纱溪下游开阔的江面上,缓缓撑来一条有篷的小船。两名赤膊的老船夫,胸前纹刺着突眼扁头的凶恶大蛇,一个双手划桨,一个用.长长的竹竿一次又一次插进江水之中,使劲撑船。
船头上,站立着一位身材魁梧、灰发虬须的红脸膛老人。他身穿浅色的细麻交领长衫,脚蹬草履,一对目光锋利的眼睛,迎着西斜的阳光微微眯起,这就使得眼角上多皱的鱼尾纹,深得如同刀刻一样。他双手握在背后;带着一种颇不习惯的闲散神态,左右眺望着苍翠的青山和江岸上稻浪起伏的农田。
一晃十多年了。依旧是这样的青山,依旧是这样的碧流,江边的脚踏水车上,依旧有头戴斗笠的农妇伏在横杠上,把水车踩得吱吱呀呀地响着。
时间并不很长。可是,当年范蠡与他一同逆流而上,来这一带寻访西施郑旦的情景,仿佛已经流逝得十分遥远了。风物依旧,人事已非,这使得这位征战一生,并不多愁善感的老人,也不由得感慨万分。
他便是越国名将,当年被西施和其他少女们尊敬而又戏谑地称作“卷胡子伯伯”的大司马诸稽郢。吴国败亡、夫差自刎之后,他奉越王勾践之命,留守姑苏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从姑苏回诸暨探望家乡的父老乡亲。
旧都埤中越来越近了,掩映在竹林树丛之中的黑瓦白墙房舍,错错落落地从他眼前移过。忽然,他激动起来。他看到远处山坡上,当年越国八俊居住的府第。这些房屋,如今望去是那样的低矮陈旧,就像逝去的岁月,灰暗而又模糊。那时候,这里可是旧都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产生无数智慧和计谋的大脑,是越国那颗跳动的心脏。八位风华正茂的越国大夫,以他们的贤能和勇敢为越王所倚重,在黎民百姓中名噪一时。甚至勾践迁都会稽之后,这里的人们还常常传颂他们的各种故事。
如今,越国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变得强盛而又骄傲。可是当年的风云人物却也随着世事沧桑,消散得如梦如烟。越国八俊先后从勾践的大殿前消失,被一批当年毫无名声的人所取代。他被留在姑苏,治理这座昔日吴国的都城。头发和虬须被无数个操心劳神的日子熬得灰白了,终于有一天,被无声无息地免去了官职,与家人一道留在太湖边一个小镇上养老。
其他七俊呢?范蠡突然弃官出走,其间曾经神秘地回。到过会稽,悄悄把妻子阿玉和孩子接走了,又如同当年一样神秘地消失,再一次无影无踪;善于理财的大夫计倪,为勾践又要耗费巨资迁都瑯玡之事,多次直言进谏,被勾践当众辱骂,恼怒惊恐,忽然得了疯癫之症,辞官他去,下落不明;泄庸和苦成见勾践不但不封赏伐吴的有功之臣,反而与他们日益疏远,动辄怒斥,目露凶光,担心重蹈计倪覆辙,一同告老还乡,勾践并不挽留;大夫皋如以老迈
昏庸,不胜重任为由,辞官到浙水之畔,耕作垂钓,对朝政再不置一语;大夫皓因直言勾践已不同往昔,使功臣心冷,惹得勾践大怒,差点将他斩了,虽然留得性命,也被撤去司直之职。
下场最惨的是智谋最高、功劳最大的相国文种。他被迫自刎的消息传到姑苏,把诸稽郢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勾践怎么能杀文相国呢?莫非这位大王也疯癫了?谁不知道,正是文种,在勾践即将灭国的艰难时刻,贿通吴国太宰伯 ,保存了越国;勾践被迫去吴国为奴,居石室养马的日子里,他忠心耿耿治理越国,使它逐渐恢复了元气;又是他献破吴七计,才用了三计,便打败了称霸一时的吴王夫差,使勾践才得以报仇雪耻,成为东方之伯。这样
的功臣,难道也可以杀么?
诸稽郢不知道,恰恰是这一切,使文种走上了绝路。智高出众,功大盖主,名重过君,使得勾践对这位相国的疑虑日增,寝食不安,对文种也经常没有好脸色。文种见此情景,想起了范蠡弃官前对他的劝告,深感忧虑,只好称疾不朝。于是,觊觎文种之位的人便乘机散布流言,说文种称病,实是对勾践心怀叵测,有谋位的野心。要不然,为什么像申木旺救西施、范蠡回会稽搬走妻儿这样的事,这位料事如神的文种相国,竟会事前毫无所知呢?文种与范蠡同为楚人,生死至交,安知范蠡神秘失踪,不是为文种去预作准备呢?有人看见,这位相国还去过范蠡家。他去看阿玉作什么?
终于有一天,勾践来文种家探病了。坐下以后,将佩剑解下放于几上,慰问数语之后,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文相国一向料事如神,料到寡人为什么来吗?” ,
“臣卧病在家,蒙大王惦记前来探望,实在感激不尽。”文种说,“关切之情,出臣之料。”
“不然,寡人还有事来请教相国。"勾践说,“相国智谋出众,破吴七计只用三计便大功告成。不知另外四计,打算用在何处?”
”吴国已灭,那四计自然也就无所用了。”
“只怕未必吧。”勾践冷笑一声,使文种毛骨悚然,”寡人近来精神不佳,有人料寡人不久于人世了。请大夫为我先行设谋于九泉,如何?”
说罢,不等文种回答,便出门登上轿子走了。
文种扶病,送勾践到相府大门之外。回到房里,看见勾践的佩剑还放在几上。他取起一看,剑鞘上刻有”属镂”二字,竟是当年夫差命伍子胥自刎之剑,便明白勾践的意思了。
”少伯,少伯,我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告,今日才成了越国的伍子胥!”
他叹息再三,穿上相国蟒袍,拔剑架于颈上。
“子胥,子胥,你我两个相国,一生为敌,却死在同一柄剑下,你也不曾料到吧?”
文种狂笑着高声说,将剑一横,顿时血染相袍……
诸稽郢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虬胡颤抖了一阵,又颓然坐下。终于,他作出了告老辞官、留居姑苏的决定。他不想再为勾践呕心沥血了。
若说伍子胥因为直言犯君以至被迫自刎,开头夫差还曾忍再三,最后听说他把儿子伍封托付给了敌国宰相,这才赐死;可是文种呢?却因为功劳太大、智谋太高被勾践所害。勾践所为,比夫差还狠!
文种死后第二年,钱塘江水海潮大发,奔涌如山,前后追逐。人们传说前潮为伍子胥,后潮为文种。诸稽郢此次返诸暨途中,特意先到钱江之畔,登上当年他和范蠡一同守过的石城固陵,遥望潮水,想亲眼看看这奔腾的怒潮,当真是子胥和文种对世人的警告么?
当时,他只顾望潮兴叹,思绪万千,心潮也如江潮一般奔涌追逐,完全没有注意到,在观潮的人群中,有一位头戴斗笠、身背宝剑的女子,手牵一个年方数岁的小孩儿,来到城陵上面,叫孩子向着潮头跪拜叩首。
他也没有注意到其他观潮的人,包括离那母子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坐在一乘蓝色大轿子里。隔着纱帘遥望海潮,叹息再三。
那位背剑的女子,牵着小孩儿,进到另外一乘轿子里,两乘轿子的轿夫立刻抬起轿杠,先后向城陵外缓缓走了。
人群中,有个状若疯癫的老头儿,茫然望着大轿里那影影绰绰的一男一女的影子,又茫然望着那对母子走进轿去,好似苦思什么。好一阵,他突然醒悟,大声喊叫着向轿子追去:
“阿玉!你是阿玉!喂,轿子停下!少伯,西施,你们等等!喂,轿子停下!”
轿子走远了,轿中人没有能听见这个老人的喊叫。老人急得直跺脚。
诸稽郢被老人的叫声惊醒,顾不上那老人,飞步去追那两乘轿子。可是它们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许多观潮人的轿子之中了。他赶紧回身来找那老人,可是老人也在人流中不见了。
人群中,一位刚才被疯老头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的白发老翁,拍着身上的灰土,摇头叹息:
“这个老倌子当官当疯了,看见谁都是范蠡西施和阿玉!咳,也不想想,古往今来,有几个大王是好人?能让西施活在世上么?唉唉,当什么官哟,作孽呀!”
诸稽郢异常激动,十分懊恼未能追上那两乘轿子。他相信,轿子里的人一定是他们!
和一切生性善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人们一样,诸稽郢固执地相信,西施没有死,一定被范蠡救走了。
他十分相信并经常向别人转述这样一种传闻:在那个昏暗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黎明,西施投水之后,并没有死。她靠夜色的掩护,躲过了武士们的搜索,游到了芦苇荡中,终于找到了范蠡隐藏在芦苇丛中的小小采菱船。几天之后,有一条贩运苎麻布的大帆船,载着一位阔绰的、头发雪白的大贾,和他那个头发花白依然身材很好的夫人,从钱塘江口入海,北上齐国去了。那就是易容改扮了的他们俩。西施是浣纱江边长大的姑娘,从小就喜爱玩水,深谙水性,常常潜入浣水之中,一口气游出好远。甚至她与范蠡定情相爱,也是在江心巨石旁的深水之中。区区镜湖一片平静之水,怎么会将她淹死呢?要不然,为什么勾践派那么多人下水搜寻,居然会找不到她的尸体呢?
诸稽郢最不能容忍的是另一种传闻:那个可怕的晚上,西施看透了这个人世,早已下定必死的决心。所以面对越后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微笑,毫无畏惧。她投水自尽之后,武士们找到了她的尸体。脸色铁青的勾践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命武士将她也投入熊熊燃烧的大船烈焰之中,与越后一同化为灰烬。勾践不愿意此事为世人所知,又杀了所有参与此事的武士。要不然,为什么从此以后,人们只听说过范蠡的消息,却从未听说过西施的下落
呢?
每当有人向他叙说这个传闻的时候,诸稽郢往往不等对方说完,便大喝一声“住嘴”,掉头就走。
谁说没有西施的消息?他自己就听说过好几回,并且是当事人亲口所述:
有一次,越王勾践遣使齐鲁,告知即将迁都瑯玡之事并行修好。使者在临淄通衢大街之上,看见一乘华丽的马车从身旁经过,停在前面不远的一幢朱门大宅门口。车中下来一位贵官,轻裘长袍,暖帽遮面,又从车中扶出一位夫人,貂衣拥身,重纱围面,只露出一对乌黑的眼睛,明眸流盼,美得惊人,手挽着那贵官的胳臂,款步进入朱门之中。使者向人打听,说是上卿鸱夷子皮府邸,那位夫人不知名姓,只知是越国之女。使者总觉得似曾见过两人,可一时又想不出何时何地见过,也想不起熟人当中有谁叫做鸱夷子皮。在归国途中,才猛然悟到,那贵官就是范蠡,那夫人定是西施!使者离齐后又辗转鲁宋晋卫等国,数月之后才回到会稽,立即禀告越王。勾践惊疑不止,立即又派那使者专程赴齐探听。当使者再次来到那位上卿的朱门之前,却发现里面早已换了主人。再问鸱夷子皮,连齐王都不知他的去向,只告诉使者说,此人才学非凡,尤擅经商,所以厚礼聘作上卿。上个月忽然弃官他去,遍访国内毫无踪迹,想是去了别国。至于他的夫人,从不见客,见过的人极少,只听说很美,不知名姓。使者只得快快而回。路过姑苏,亲口向诸稽郢细述了此事。使他激动了好几天。
又有一次,姑苏有位丝绸大贾,到山东贸易,来到一个叫做陶的地方,听说有位豪富,以畜五牝获利千金,为人慷慨仗义,扶贫济困,人称陶朱公。丝绸大贾登门拜访,去了好几回才见到。见面一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位陶朱公,竟是范蠡!在姑苏之时,这位大贾与范蠡曾有数面之交,还曾帮他选购珍玩送给伯 。交谈之中,大贾问他为什么两度弃高官如同敝屣,散财易地,改名埋姓?范蠡不胜感慨,喟然叹息,只说范蠡本是一介布衣,居官位到卿相,居贾获利千金,已是人生际遇之极。但天下事物极必反,久受尊名,易招不祥,子胥文种便是一例。大贾打听西施下落,并求见范蠡夫人。范蠡沉吟良久,并不回答,只说她如果死了,则还活在世人心中;她如果还活着,最好让人把她当作已不在人间。至于夫人,久恙卧床,恕不出来拜见了。这位大贾回到姑苏,特地来向诸稽郢说知此事。诸稽郢激动万分,好几晚睡不着,如不是王命在身,守土责重,他就亲自去陶找范蠡。了。
鸱夷子皮的夫人为什么不露姓名?陶朱公的夫人为什么托病不会客?她一定是西施!
固陵观潮时所见的两乘轿子里,一定是他的义弟范蠡和西施,还有阿玉和她的孩子。
他们难道也没有看见他,或者没有认出他来么?……
小船在浣江碧流中徐徐移动着。往事就像江中流水,缓缓从他眼前流过。钱塘观潮之后,他特地雇船回家乡来,第一件事便是去苎萝村旧地重游。
傍晚,船从埤中撑过,上行数里,来到了苎萝村前的浣纱埠头。
夕阳西照,碧水粼粼。竹林苎丛,临风摇曳。景物如昨,浣石依旧。五六个浣纱女子,临溪漂纱,互相谈笑戏谑,笑声如同风中银铃。忽然,诸稽郢看见其中有一位中年女子,穿着浅色麻布深衣,窈窕素雅,偶一抬头,容颜极美,只是头遮斗笠,看不太清楚。小船缓缓从她面前不远处移过。诸稽郢忽然一阵眼花,这位女子酷似西施!要待细看,船已驶过。
他急命小船掉头,重回浣纱石旁。不料恰巧有一列长长竹筏顺江而下,把小船隔在江心。待竹筏过去,小船又到浣纱女子面前,却已不见了刚才那个酷似西施的女子。他一再询问,众浣女都说刚才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想必是客人想西施中了魔,看走了眼。她们笑着说,这样的客人每日都有一两位,只是像这位客人这样白发满头的,还是第一个。
诸稽郢不信,下船上岸,沿着绿荫石板道,信步走进村里。只见家家农事忙碌,处处炊烟袅袅,儿童赶小鸡回窝,老妪骂黄狗偷食,他在村中走了一圈,竟没有人问他找寻何人。他来到一位老翁面前,正要动问,那老翁好像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并不开口,笑着指指村头,又忙着捆扎麻秆去了。
诸稽郢却不知何意,就照老翁所指,来到村头。
村外有一座山坡,上面有座虽然不大,却甚雅致的庙宇。他上坡进庙,入门便看见正中石台上有个小殿,中间立着一位素妆少女雕像,眉目秀美,体态窈窕,竟是西施之像,栩栩如生。像前有人点燃香烛,叩头拜祭。
诸稽郢上前询问,方知这庙是发大水那年,乡亲们感念西施为越国借粮万石,苎萝一村才得活命,特意合力修建的。他在雕像前左右端详,忽然又一阵眼花,竟以为她就是刚才浣纱溪边所见那个少妇,站到这里来了。’
“西施!西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位老将军热泪盈眶,连声呼唤,仿佛她能听见。
他出了庙,站在山坡上,遥望远方天际,久久不动,仿佛也成了一尊石像。
西边天际,晚霞渐淡。一抹轻云从霞光中缓缓移过,如烟似雾,似有若无。它那轻盈淡雅、飘逸清丽,有一种令人惆怅的、神驰情移的美丽,只要望上一眼,便会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如同当年苎萝村里那位绝世美丽的姑娘,永远地、世世代代地活在一切有情人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