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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风雨》是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三部曲的第三部,情节紧接上一部,描写明朝残余势力在弘光王朝覆灭后,退守浙东地区,继续坚持抗清及其最终最终的过程。在本卷中,几个主要人物被命运驱上了不同的道路。黄宗羲毅然参加义军从事武装斗争;冒襄和董小宛成为颠沛流离的难民;钱谦益投降北上,柳如是则独自留在南京,各自经历了种种艰难曲折,最终又集结在抗清的旗帜之下。作为全书的大结局,本卷在继续保留和发扬前两部特色的基础上,结构更加开阔,色彩更加斑斓,情节更加纷纭。其中正义与邪恶,卑鄙与崇高,野心与情欲,征服与反抗,腐朽与尊重各种人性也揭示得更加充分和彻底,使人沉浸于丰厚的艺术享受的同时,还可以从士即知识分子阶层,作为文化守护者的职责和命运中,获得更深的感悟和思考。
第二章
七
半个晨辰之后,他们终于把冒襄接回家里来。虽然外间的情形确实相当混乱,但双方都没有碰到什么意外的事情。至于冒襄为何回来得这么迟,也弄清了:原来是跟随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的小儿子生了病。乡间没有大夫,只有一位略懂医道的村塾先生。虽然大家担心靠不住,但也只得将就让他瞧瞧。那塾师说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就近抓了帖药,让小儿子服下了,不过冒襄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在大白居逗留到傍晚看见孩子确实睡得安稳了些,可以交待得下,才又匆匆往回赶……实情虽是如此,但经历了这番风波,冒襄也是精疲力尽,面容憔悴,几乎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看见这种情形,董小宛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冒襄回禀了父亲之后,便服侍他早早睡下了;并且吩咐紫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一律不准外间通传,必定要传,也得先告知她。
这么好歹过了一夜。第二天,冒襄照例一早又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点。要在往日,他必定又忙着到外间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懒懒的,尽自坐在椅子上发呆,迟迟没有动身。看见这样子,董小宛觉得说话的机会来了,于是拿起一把扇子,趁着送到丈夫手里的当儿,试探地问:”相公,眼下城中这一场乱子,不知几时才能平息得了?”
冒襄牵动嘴角,勉强地苦笑了一下:”哼,谁知道!反正,等着就是了!”
“那-往后这城里城外的,相公还得不歇地两头奔波了?”
“有什么法子,当然得去!”
董小宛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是,可是,妾身害怕!”
“你怕-怕什么?”
“眼下这等兵荒马乱的,妾身怕相公城里城外地乱闯,万一碰上杀人越货的强盗,那,那可就……”董小宛止不住哭泣起来。
冒襄望了她一眼,目光随即又回到原处。他好一阵子没有做声,最后,才说:”不会的,我又不是独身一人,还有冒成他们哩!”
“要,要是强盗人多势众,怎么办?”董小宛勉强止住悲泣,说。她本想告诉丈夫,那些仆人也未必靠得住,就像昨天夜里那样-但临时又改了口:”况且,城里有歹人作乱。把太太,少奶奶和小少爷撂在那儿,也难保就十分安全。万一出了什么事,相公和老爷都不在身边,怎生是好?”
这话显然说中了这些天冒襄来的担忧。他的表情变得烦燥起来,两道黑亮的眉毛也凑到了一块,然而,却紧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董小宛望了望丈夫,一颗心止不住噗通噗通地乱跳起来。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拿不准家长们已经决定了的事,自己提出异议好不好。然而,眼看着丈夫一个人两边照应,疲于奔命,才几天工夫,脸上已经瘦下一圈去,董小宛就感到心如刀割;更别说冒襄这么没完没了地往返奔波,总难免会碰到一次半次意外-哪怕只碰上半次吧,就有可能什么都完了……
“那么,你说怎么办?”冒襄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随即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窗外早晨阳光的,他的侧影显得那样苍老,无神。
“妾想,妾想,”董小宛结结巴巴地说,有片刻紧张得几乎边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要是守在这儿,难以照应,不如,不如相公和老爷都先到城外去,暂避一时,也是好的。”
这么说完之后,她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胆怯地等待着丈夫的反应。”哦,他要是不高兴,不答应,那就当我没说吧。不过,我确实觉得这样合适!”她心忙意乱地想。
然而,冒襄却按照原来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侍妾说的话。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张开眼睛。
“什么?”他问,冰冷的目光直射过来,”你说什么?要走,嗯?”
一听丈夫的口气,董小宛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啊,他生气了,他不答应!”她后悔地想。慌乱中,她点了点头,又使劲地摇摇头。
“你说要走?”冒襄猛地站起来,高声地重复说,”鞑子还没来,这城还没丢,你就要我逃跑?去学那些没有骨气,胆小如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掉了魂的可怜虫那样,夹起尾巴逃走吗?去学为了活命,宁可剃发留辫的孱头那样,去给鞑子当顺民吗?哼,办不到!他们怕死,我冒襄可不怕死!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城里,还有不怕死的缙绅之家,还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浩然正气!”
冒襄怒气冲天地咆哮着,他的眉毛倒竖起来,圆睁的两眼喷出灼人的火焰,俊美的,憔悴的脸孔变得十分可怕。他的声音愈来愈高,言辞也愈来愈偏执,激烈,而且有股子不顾一切的味道。显然,这些天来所受的各种刺激,打击,挫折,以及失望,愤懑,苦恼,辛苦,由于不断地积存,早已超过他内心所能承受和包容的限度,一旦得着机会,就变得无法控制,猛烈地倾下来……
董小宛吓坏了。她哀求说:”相公,相公,听我说……”
“我不要听!”冒襄粗暴地一挥手,随即,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目光霍霍地盯住了可怜的侍妾,”好啊,闹了半天,原来连你也想逃走!哼,还亏你口口声声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着我,一生一世也不分离,原来全是假的,是骗人!那么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苏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绝不挽留!”
如果冒襄只是责怪侍妾不该胡思乱想,不该过问她不该过问的事,那么即使骂得再凶,董小宛都可以忍受,不会争辩。可是现在丈夫竟然怀疑到她的忠诚,这就使董小宛感到比杀了她还要难受,以至于那张秀美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不,不!不是这样”她大声地,含着眼泪反驳说:’妾身只是为相公的安危担心而已!相公自然不是胆小怯懦的人。惟是打算以万金之体,与匪类相抗,妾身却未敢苟同。须知相公是家中惟一长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稚子,他们的安危全都系于相公一身。相公之责,可谓至重至大!若因争一时之忿而轻身蹈险,万一遭逢不测,这一堂长幼,将何所因依?祖宗香火,又凭谁承传?这孝道二字,更何从谈起?相公岂能不静心权衡,缜密三思?”
也许自两人相识结合以来,董小宛还从来不曾这样顶撞过丈夫,加上她最后这一番话,竟是如此义正辞严,令人无从反驳,冒襄阳竟一下了噎住了。他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侍妾,然而,只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并且闪出恶意的光芒。
:”你当真还想逃难?”他用故作平淡的口吻说,”你莫非忘记了,去年那一次逃难是什么滋味?这一次,只会比那次更凶险。到时候,我要是照应不过来,只能先护着老爷,太太,少奶奶,少爷他们,嗯,还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顾得上你-你难道就不害怕?”出自丈夫之口的这个警告,冷酷的就像一把尖刀。董小宛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但是,略一沉默之后,她仍旧咬咬牙,惨然说:”只要相公和老爷,太太,少奶奶,还有小少爷们平安无事,妾就是死了也甘心情愿!”
冒襄一直紧盯着侍妾,显然在等着对方露怯。这时,他的目光抖动了一下,挑衅的锋芒消失了。他垂下眼睛,无言地转过身子,慢慢踱了开去……
“少爷,老爷着人传话,请少爷到后堂去见老爷。”丫环紫衣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问:”什么事?”看见紫衣茫然地摇摇头,他就嗯了一声,随即回过头,望了望董小宛,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就匆匆跨过门槛,沿着熟悉的回廊,向正院后头走去。